11 第 11 章(1 / 1)
在甘蓝和师娘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的配合下,金师傅无地自容地接受了一切条款,同意改善饮食、加强运动、更不能在小辈面前丢脸。自此,他油条肉饼的早餐就被换成了甘蓝熬的五谷杂粮粥,午饭在甘蓝和白芷的监督下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摄入量,晚餐前则由师娘看管着喝下一大杯蔬菜汁。
早晨去饭馆上班前,甘蓝会陪着金师傅在万福桥下的河边绕行一圈,可就这麽一点运动量,却足以让金师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汗滴颗颗滚落了。而每到这时,甘蓝都会调皮地去数汗珠成串的串数,说是要看金师傅在古代是个亲王还是郡王。
「你个死女娃子…没个…老少次序了。」金师傅大口呼着气,又指向近在咫尺的餐厅大门,说:「你先进去给我沏壶茶,我歇口气。」
甘蓝得令,一溜小跑进了大堂,跟所有人道着早安。
金师傅总算缓过了劲,正抬腿要向阶上迈,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个身影,在他肩上一拍。
「金大哥,还认得我不?」
面前之人剃着极短的平头,以至於头皮完全可见,这些「发刺儿」已经花白,额上抬头纹深重,是长期操劳的例证。眉眼中参杂着与周遭的格格不入之气,有呆滞、有恐惧,又有为了掩饰前两者而刻意武装的敌意。
金师傅深感来者不善,心里做起了谨慎的猜测,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来者,他眼中聚散着不安的色彩。
「二十五年前,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叫甘凌云。」
金师傅大惊,可毕竟是阅历丰富之人,即刻就将多馀的表情收拾了起来。
常年在「朝天楼」门口擦皮鞋的老谭,打一开始就觉出两人间的不对劲,趁着没人注意,他脚尖粘地地小心踏进了餐厅,惊慌失措地去找小唐:
「唐幺妹儿,快去把你们厨房头的小伙子些喊出来,金大爷怕是惹上那条道上的人了!」
小唐听得迷迷糊糊,可老谭不容她再问,乾脆自己闯进了後厨,嚷起来:
「快快快!你们师父遇到袍哥了!」
「烧白」显然不知道「袍哥」是什麽意思,老谭急得火上房:「就是黑社会!黑社会!」
甘蓝和袁随都扔下手里的活儿,抢先赶了出来。走到大堂时,见金师傅已经领着一个穿夹克的男子入内,男人面容苍老,但体格高大,形容确实有几分戾气。他一眼便盯上了甘蓝,但目光闪烁,气势一下弱了大截。
甘蓝也逐渐觉出他身上的不对,仔细在记忆中翻检搜寻着这张脸。
「师父,这谁?」袁随警觉地问。
老谭躲在他们身後,压着嗓子说:「就是他!」
金师傅虽面色依旧凝重,但也不似先前那样紧绷了,安抚众人道:
「我的老朋友,二十多年不见了,哦,他还没吃早饭,『烧白』你端几笼包子来。」
说毕,金师傅又意味深长地看着甘蓝说:
「甘蓝,你把昨天我收起来的生豆浆煮了端进来。」
两人就这样进了雅间,金师傅随手还把门带上了,更添大家心中不解。
「你们说,师父是不是借钱去搞传销,老糊涂被人骗了钱,别个现在来收债了?」袁随锲而不舍,非要探听出个虚实来,不料却被小唐在腰上一掐。
「这种事情,也只有等到你老年痴呆之後才会发生!」
大家都笑起来,没想到小唐也修炼地这般伶牙俐齿了。行将散去时,正逢白芷来前台点帐,嘴快的袁随立即对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白芷朝雅间的方向扫了一眼,晓得袁随的话多半夸大其词,便到後边儿去找甘蓝了。
没想又扑了个空,白芷有些着恼,最近她只要是找甘蓝,十次倒有八次见不到人。随便抓一个人问清,白芷径直去了储物室。
「甘蓝,你最近怎麽了?老躲着我干什麽?」
甘蓝正拿着一个大斗往锅中舀豆浆,听闻这一声,慌张立现。
白芷站在储物室门口,冬季的阳光虽薄,却足以在她的身上吻出妖娆的轮廓。她身着一件紫色大衣立在光影里,围巾松松裹着,让人遐想她颈部的气息和温度。围巾垂下的部分充当了大衣的前襟,露出里面单层的衬衫,果然,她也是个只怕臃肿而不怕冷的。
甘蓝被问话堵得无从回答,瞳仁闪避地滑动着,淡粉色的嘴唇闭合,加上冻得微红的面颊和鼻尖,楚楚可怜之态看得白芷马上忏悔起来。
「你别介意,我跟你开玩笑呢,刚刚我听说……金伯伯有贵客来?」
「对,但我不认识那人是谁,只是师父让我煮些豆浆端进去。」
白芷这才闻到生豆浆的味道,觉得和煮过的确有些不同,瞄了一眼甘蓝手里的锅,又问:
「就只喝这个?我去沏壶茶吧。」
甘蓝站起来往前走一步,白芷会意和她一起走出,甘蓝朝一个小几上努嘴:
「这壶里是我刚刚沏的,」她又勉强笑笑,「待会儿我一块儿拿,你去前面忙吧。」
甘蓝不敢去看白芷用何种眼神瞅了她,只知道边上人没有再说话,但也不离开,而是就在一旁守着。待她将豆浆煮开,灌进一个有把的敞口瓶里,再拿了两个小杯拈在另一手两指间,才困窘地发现自己拿不了茶壶了。
「我就是要看看,你怎麽『一块儿拿』。」
壶上多出一只手,白芷过来在她耳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先走出去了。
她们二人进去时,桌上的包子已经去了半屉。甘蓝总觉得,一靠近这个男人,就让她身心都感受到异样的频率。
上前去给二人掺豆浆时,甘蓝亦察觉到了那男人的紧张感:大概是不好意思,他扯了几截长短不齐的卫生纸去擦吃包子的油手。而因为他手粗,几下搓揉间就将纸擦烂了,於是又窘迫地去扯了些来包起,站起来去找垃圾桶。
「金伯伯既然有多年不见的老友,今天就不用在这儿劳累了吧?」白芷似建议又似疑问地说着,陪着在一旁斟茶,因不知如何称呼,只能礼貌地笑笑。
「没得啥子,甘蓝,你过来。」金师傅开口时,一贯嵌着笑意的脸上,只有严肃冷峻。
甘蓝背着手站过去,如同放课後被老师留下来的孩子。
「你妈妈生前一直给你说,你爸在你出生前出车祸死了,她撒了谎。」
甘蓝猛抬起头瞠视着金师傅,惊惧地斜过眼去看了对座的男人,甘凌云垂着头,双肘撑在桌上,握拳的手指不停抓挠着手心。
「你妈怀你的时候,你爸帮人打群架,捅死了人。那个时候在严打,判得很重,无期,但是他表现好减了刑……」
「师父你乱说什麽呢…乱说什麽呢…」甘蓝面上颜色已变,困在眼中的水汽止不住脉脉成行。心脏在她胸腔捶击出奇怪的节奏,血液也以混乱的方式奔流。
白芷听得更是无措,但她确定的是,金师傅绝不至无聊到在这种事上骗人。
「你爸就是他,他叫甘凌云,出来後就一直找你。前段时间他在电视上看到你做菜,才开始守在我们饭馆门口等你。」金师傅仍旧陈述着,连白芷都觉得有些残忍了。
对面的男人颤颤地站起来,发声像咿呀学语的幼童一般生涩:
「甘…甘蓝…我是……」
「你不要说话……」
甘蓝耷拉着头,谁也不去看。
「我不管这些,我认谁当爸,谁才是我爸……师父,你才是我爸!」
金师傅红着眼眶站起来,要厉声叱责,可甘蓝已经夺路而逃。白芷追出去前,有些埋怨地回头说:「金伯伯,你这样也太……」
甘蓝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饭馆,此时文殊院街上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已经开了。排队的长龙里簇拥着男女老少,争先恐後地挥舞着手中的票子,喊着「给我两斤桃酥!」、「称一斤葱油酥!」或是「黑芝麻白芝麻糖一样一包!」,就像都把点心当饭吃似的——这繁冗之景几乎日日如一。
白芷没有多想,自後面握了甘蓝的手,果然如她所想一样冰冷。
「师父就是不想要我了,才编这些。」
「这就胡说了,你师父要是有这心思,还用等到现在?」
过了一条街,甘蓝停下站住。
「……我想请假。」
「请多久都可以,我陪你回家。」
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甘蓝家,一路上,白芷都会不停侧仰起脸去观察甘蓝的神情,怕她哭了,自己却没及时去擦拭;又怕她不哭,憋得心里难受。
进了门,甘蓝也无心去换鞋,自顾蜷缩在了沙发一角。白芷在她头上拍拍,觉得房间内有些森冷,就自作主张地打开了空调。
如果说北方的冬季冷得雷厉风行、豪放不羁,那南方的冬季绝对可谓是拖泥带水、暗箭伤人。北方虽然温度低,但是大风刮得敞亮;南方虽然暖和些,但是阴风吹得鬼魅。北方即使大雪压顶,但你只要不去雪地里滚、冰窟窿里淘,就能保一身乾爽;南方就算是只落小雨连绵,但根根银针见缝而入,顽固地待在墙壁里、衣橱内、棉被间。加之南方没有供暖,而热气重量轻,俱盘旋在上空,因而安在高处的空调总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给主人提供一丝暖意。
白芷去倒了杯热水来,放在茶几上,见甘蓝还把脑袋藏在两膝间,听见吸鼻声,便过来蹲在她面前,抽了纸温柔地替她揩拭。
「我没关系的,不要把你的事情耽误了。」
白芷听了,又心疼又有些气恼:
「你现在就是我的事情,别一个人强撑了,我懂你,不是麽?」
甘蓝不说话,歉疚地敛着眉,白芷抬手把她眉头的浅壑拂散,继续温声说:
「你想倾诉,我就听着;你要是想就这麽待着,我陪你。」
她又抽了两张纸叠了,夹覆在甘蓝鼻子上,甘蓝慌忙按住擤了,面露羞赧。
房间里稍暖和了些,白芷把大衣和围巾脱下,到卫生间拧了个热毛巾给甘蓝擦脸。
「乖,擦擦,老用纸脸疼。」
听话地擦拭起来,甘蓝此刻像只雨天里被人收留的小猫。
「你妈妈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乾脆这周末我们就一起去青城山吧,去看看你妈妈,说不定也能想通一些事情。」
甘蓝听着她用流莺般的嗓音说这些暖言软语,抑制不住,稍微抬起目光来看两拳远处她的脸——她双眸中镂刻着毫不保留的关切,却又隐藏着某种邈邈难寻的超然、她无论如何也褪不尽的孤傲。
「嗯?你觉得呢?」白芷表面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却已经到处在找她的笔记本电脑了,「不知道现在订房间还来不来得及。」
甘蓝清了清嗓子,鼻音浓厚地说:「白芷,你真不用这样,我能缓过来。」看见白芷陡然凉下来的目色,又吞吐道:「我没那麽脆弱…你去忙你的吧…」
见白芷拿起了围巾,甘蓝暗暗捏紧拳头。
「想撵我走?先说说你最近怎麽了?」
甘蓝双手摀脸,闷闷地重重叹出口气,又将手垂下,红着眼问白芷:「你真想知道吗?」
将围巾复又扔回,白芷点点头。
甘蓝只觉得口中像有无数小人在拉扯自己的舌头,喉间像被火燎过,口乾舌燥,不得发声。心脏也幸灾乐祸地擂起鼓来,一度要跃上嗓子眼来挑衅主人的胆气。
「你平时文思那麽敏捷,现在连几句话也诌不出?」
话一出口,白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手微微地抖。仿佛比起追问,自己更像是在逼问;比起得到结果,更像是在证实答案。
一侧长发被偏开,甘蓝的手指触上来,指腹像一个个逐而贴面的电极。一瞬间的感官轰鸣,也或许是失效,灵敏地能感觉到甚至是毛细血管的微小,却又笨拙到失去了呼吸的节奏。甘蓝的吻在她唇间填满、琢磨、翩翾又离开,同样是撑着一口难舒的不稳气息,挣扎地、绝望地、侥幸地问:
「那现在,你还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