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愿弃一切,只为君生(1 / 1)
月歌再睁开眼时,已是三日之后。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像沉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心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直到醒来,还以为是在树上睡着了。
眼前挤着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杜之云、老杜、柳荫、苏文修、苏秀颀和许久未见的王君侠。她把这些人一一看过,目光停留在王君侠脸上,眼泪浮了上来。“长姐!”
“弟妹!”王君侠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月歌哭着笑出声,长姐认可了她的身份,她没有重复娘的命运,她嫁给了王曼,是他的妻,哪怕不是原配。
“你别太难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娘多少知道一些你的事,才特意背着秋华让我来嘱咐你,缺什么尽管开口。你现在有了身孕,秋华那里也有身孕,所以你先在这里暂住,等生下孩子,再把你接回府里去。”
“长姐,你说什么?我有了身孕?”
王君侠点头,略带埋怨的看着她:“你也太不小心了!有了身子还爬那么高,若不是杜大哥接住你,可怎么办呢!你这股郁气憋在心里,还好吐了口血出来,要不苏先生都救不了你。往后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月歌的手放在小腹上,泪簌簌而落。原来她并不是一无所有,笛公子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她竟然都不知道!
王君侠见她哭得伤心,也跟着抹眼泪,宽解道:“月歌,别哭了。你怀着孩子,要心情舒畅,孩子才能长得好。你总哭,他会以为娘不喜欢他呢!”
“不,我喜欢他!他是王曼的血脉,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她赶忙擦了擦眼泪,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对老杜说,“义父,你看,也不是所愿皆不可得,至少我有孩子了!”
“是啊,月歌是个多好的姑娘,怎么会所愿皆不可得!这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为笛公子传承香火,将来必是儿孙满堂的有福之人!”老杜表面宽慰月歌,心里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她,想着她娘,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所有的苦都让她们娘俩吃尽了?
“月歌,等你顺利产子之后,府里就会有人来接你。跟娘生活在一起,总比在这里好些。再说,这也是弟弟的心愿。他一直都想明媒正娶你,若不是我……”王君侠的泪又落了下来。若不是那件不堪回首的事,若不是她求淳于彦杀了阳舞,他们兄妹都会很好的生活,月歌和渠秋华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苦。
月歌轻轻为她拂去眼泪,平静的望着她,“长姐,你现在过得好吗?”
王君侠点了点头,虽然当年王凤让淳于彦娶她是为了羞辱,但成亲后,淳于彦对她很好,她病重时,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事事以她为先。两人摒弃前嫌后,三年前还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淳于长。孩子长得既不像她那么美,也没像他爹那么丑,折中的样貌,倒有几分聪慧。她这些年有子万事足,毕竟在经历了那样不堪回事的往事之后,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男子和可爱的儿子,比什么都强太多了。相较二妹做了个无宠的皇后,她确实更幸福。
见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月歌轻叹了口气:“长姐,你过得好就是王曼的心愿。至于我,他已经为我达成所愿,我没什么遗憾。其实我什么都得到了,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离开。请转告母亲,她能认我,我心满意足,但我无意和渠氏争什么,所以也不必共处同一屋檐下给大家添麻烦。”
“就算你不愿意,但孩子是王曼的骨血,总要认祖归宗的!”
“我会的,我会把孩子送回去,请长姐放心。”月歌垂下眼帘,滴落一串泪珠。
送走了王君侠和苏家父子,杜之云走进屋,坐在床边,长叹一声:“月歌,你这是何苦?你不是怕重复你娘的命运,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可以回王家,以王曼的……”
“王曼的妾?”月歌笑了一声,比哭还苦涩,“我不是王曼的任何人,我是笛公子的妻。”
“笛公子不就是王曼?”
“可是我不愿意!”
见她如此坚决,杜之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打心眼里心疼月歌,却也知道她固执起来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杜大哥,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月歌,别说一个,以后你的每个心愿我都帮你实现。你别信什么‘所愿皆不可得’,我让你‘所愿皆可得’!”
月歌轻笑一声:“我还记得当初你离开我的时候,说要许我一个愿望,那我就许一个‘所愿皆可得’的愿望,可以吗?”
“当然可以!”杜之云见她愿意说笑,也很高兴。
“那我告诉你我往后的愿望,麻烦你帮我办到。”
“好。”
“请你尽力帮我找郎中调养身体,我要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要他平安长大。”
“这个自然,苏先生和秀颀都答应我,直到你生产,他们都会看护你的身子。”
“长姐说渠秋华也有孕,如果她顺利生下孩子,等我的孩子长大,就送他到王家,但是不要让他认祖归宗,渠秋华会恨他。就让他以仆从的身份留在渠秋华的次子身边服侍,代他的父亲为这个遗腹子尽一份心。日后,若是王凤发达,就请他多多照顾渠秋华母子三人。王曼虽非因他而死,但这也是他欠王曼的。”
“月歌,你怎么能让孩子……”
“往后,请大哥带我游历天下,我曾和笛公子相约看遍各地的月亮,我想替他完成心愿。”月歌撑起身子,屈身向杜之云行礼,“杜大哥,求你无论如何都帮帮我,我实在很想要一个圆满的人生。”
“月歌……”
杜之云心疼的抱住月歌,让她在怀里尽情流泪。她太苦了,还说什么圆满的人生?她失去了生命中的全部,只剩下腹中还未成形的胎儿,现在还要用这个孩子去弥补王曼没能尽到的责任,连她自己也要去替王曼实现游历天下的愿望。在他生前,她交出了自己的心,为他苦苦守候,在他死后,她抛弃了所有,仍要继续爱他,为他守约。杜之云仰天长叹,抱紧月歌,对她说,“我不想帮你实现这些愿望,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们母子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月歌,你该为自己好好想一想了。”
月歌离开他的怀抱,脸上挂满泪珠,深情的望着杜之云。初识他时,他曾让她跟他走,若那时走了,会不会比现在幸福?六年前,他也曾让她跟他走,可是那时,纵使再心灰意冷,她还是选择握住王曼的手。若那时握住了他的手,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杜之云伸手为她拭泪,轻声说:“月歌,嫁给我吧,我带你走!”
如果时间倒流,月歌也许会选择任一时刻毫不犹豫的随杜之云而去,哪怕他不是最爱的人。但时间不会倒流,此刻相对的他们,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她轻轻摇头,“杜大哥,我身边的男子都留不住,我不想也毁了你。”
“月歌,你已经毁了……”铮铮铁汉落下两行清泪。
王凤赶回元城奔丧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
王永在爹的陵前给大伯磕头行礼。看着这个样貌和王曼颇有几分相像的孩子,王凤心里不是滋味。当年若不是他行极端之事,王曼也不会娶渠秋华。这个女子曾让他害怕,他的成与败捏在她的手心里,也是她最后放他一马,才让他守住秘密,走上了人生的巅峰之路。然而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机关算尽却得不到丈夫的心。现在守着一个儿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呢?一世寡居,竟是她的结局。
王凤想,当年他默许阳舞找人玷污王君侠,纵容刘工害了阳舞,又眼看着淳于彦杀了她而没有施救,还差点害得月歌伤重而亡,用尽这些极端的手段就为了得到王曼拥有的一切,可是王曼从未对那些在意。不战而胜的感觉其实很糟糕。说到底,真正值得他与王曼较量的,只有月歌,然而这么多年,他未曾赢过半分。这个可怜的女子,现在过得如何,难道就这样孤苦一生?好歹渠秋华还有两个孩子,可是王曼什么都没留给月歌,她往后该怎么过?
慰问了渠秋华母子和姨娘,王凤找了艘船,顺水下到贺平渡。
站在船头,被温热的夏日微风拂过面颊,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月歌的情景。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明媚微风,很是舒服。而撑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美丽而快乐。他给她讲了个故事,故事里的公子很苦闷。而月歌给他讲霍光之子谋反被灭族的事,告诉他凡事盈满则亏,不到最后都有反转的余地。
现在,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月歌,告诉她,她人生的反转就在于自己,往后他会照顾她,给她一世安乐。不管她当这是他想弥补阳舞还是弥补王曼,他都要带她走,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也不会再放手。
他跳下船,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没变,那么熟悉,他还能记起从前的某一个清晨,在那间茅草屋里,他吻过月歌的嘴唇。
“月歌!”他急切的呼唤,想要马上见到她。
“喂,王凤,你来干什么?”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人冲上来拉住他的胳膊。
王凤转头,看见的是杜之云那张冷峻的脸,蒙着一层愠怒。“杜之云,你放手!”他恨恨的甩开他的胳膊,好事就在眼前,竟还有人挡路。
“这里不欢迎你!马上走!”
杜之云说话间,老杜和柳荫也出来了,看着两个人不知所措。老杜手上倒拎着一只刚被砍断脖子、扒光毛的鸡,柳荫手里拿着一把只择了一半的青菜,他们身后的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王凤愣住了,这里是他们的家?自己真的是个入侵者?
“月歌呢?她不住这儿了吗?”
“她住不住这儿和你有什么关系?”杜之云依然冷言冷语。
“我来带她走!”王凤挺直了胸膛,“她在不在?我要见她。”
“笑话!”杜之云冷笑,“你凭什么带她走?阳舞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不是你害死的?王曼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你有什么资格让月歌跟你走?”
“你就有资格吗?别忘了,六年前你站在她面前,可她选择了王曼!”
“现在不是六年前!”
“你们别吵了!”
两个人闻声一起回头,月歌盈盈的站在茅草屋门口,好像迎接客人,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卫尉大人,好久不见。”
“月歌!”
王凤奔过去,杜之云也跟着过去站在月歌身边。现在的他在王凤眼中如同透明,从看到月歌的那一瞬,什么都不重要了。那苍白虚弱的容颜还像从前一样美,岁月未曾在她的眉眼间留下痕迹,仿佛不忍触摸这份美丽。然而这美丽的容颜被哀伤沾染,显得楚楚可怜,让他心中涌起保护欲,想要给她幸福的后半生。
“杜大哥,让我和他单独说会儿话吧。”
“他要说的话,我已经替你回了!”杜之云愤愤的瞪着王凤。
“我也有话要跟他说。”
杜之云极不情愿的看着月歌,见她坚持,只好悻悻的跟老杜、柳荫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一起回了厢房屋中。
“月歌,我……”王凤迫不及待的走上前,话刚出口,月歌就朝他摆了摆手。
“让我先说,好吗?”
“好,你说。”
月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河上,清风扑面,她的心中有几分怅然。“王凤,我很感激你最初那几年收留阳舞,不管你们后来是因为什么落到那步田地,我都相信,阳舞曾在你那里感受过她想要的真心。如果你没有让她为你伺候那些人,没有在事成之后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她的死活,我想她应该不愿恨你。”
“月歌,不是我让淳于彦杀阳舞的!”
“我知道。”
她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让这些年压在王凤心中的一块石头沉入了无底深潭,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王凤松了口气,更多的是拿不准,如果她知道,那她还恨他吗?会愿意跟他走吗?
“但是你知道是谁让淳于彦杀阳舞的吗?”
“我不知道。”
月歌冷笑,他爱过的女子被人杀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幕后指使的帽子却从未想过调查一下真正的幕后之人是谁。阳舞枉死了这么多年,可曾后悔爱上这个人?
“是王君侠。”
“什么?”王凤大惊。
“她怕阳舞的要挟会毁了王政君,毁了你,毁了王家。不管怎样,你们始终是一家人。”月歌又想起阳舞最后决绝拔刀的样子,心里一痛,冷冷道,“王凤,你不觉得羞愧吗?”
王凤深深低下头,心里像有把刀子在翻绞。
“你走吧,虽然你不是那个要杀阳舞的人,但不代表阳舞不恨你,也不代表我不恨你。”
“月歌!”王凤抓住她的手,“让我补偿你,补偿阳舞,我……”
她用力抽出手:“你能补偿阳舞什么,又能补偿我什么?你能让阳舞活过来吗?还是你能把王曼还给我?王凤,你太自私了!你以为照顾我后半生就能弥补你的罪孽吗?我不需要你的照顾,阳舞也不稀罕你的补偿!你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如果你真相补偿,就离我远一点,不要再伤害我身边的人,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说完,她愤而转身背对他。
“月歌……”王凤踉跄的迈出一步,向着月歌的背影伸出手。
“马上走,别让我更恨你!”
王凤走了,没有人看见他那落寞的背影,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永远不会再胜利了。当他踏上当年王曼为月歌修的那条山路,耳边吹过的风总像月歌的声音,一直回荡,别让我更恨你……
半年后,月歌已临近生产。她精神不好,总是恹恹的,什么也吃不下,一直吐,有时甚至呕血。当年险些致命的旧伤在她身体里留下的隐患,在怀上孩子后渐渐显露出来。杜之云和老杜四处奔走,为她寻医问药,收效却甚微。
和她相比,柳荫就健壮得多,能吃能睡,连肚子都比月歌大不止一圈。她说杜瑞龙虽然死了,但他的骨血在她腹中陪伴,想起来就觉得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月歌看着她的笑脸,心情也难得的好起来。两个人坐在一起,互相摸着对方的肚子,笑着说,若是以后生了两个男孩就结拜为兄弟,若是女孩就结义为金兰,若是一男一女就结缡为夫妻。柳荫不识字,要月歌给腹中的孩子起名字。月歌看着小河,看着金银花,随口说了“汀芳”两个字,不想柳荫很是喜欢,说生了女孩就取这两个字为名。又问月歌若是男孩取什么名?她说取个“祥”字吧,一生平安便是最大的祥瑞。杜瑞龙的下一辈该排“之”字,就叫杜之祥。
柳荫又问,月歌的孩子生下来叫什么?月歌说还没想好,若是柳荫不介意,也叫个“祥”字,她也希望孩子一生平安。她不要孩子姓王,她是写不进王家族谱的人,孩子自然要跟着娘,姓贺。月歌也不想姓霍,那是个不吉利的姓氏,倒不如贺字,至少她还拥有贺姓的父亲和姐姐,至少每年春秋两祭,她知道在哪儿为他们烧香磕头。
几天后,柳荫告诉她,她要去王家给渠秋华的孩子做奶娘了。月歌很是惊讶,问她为何,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她笑了笑,说她的命是月歌救的,月歌想替王曼完成心愿,她愿意出一份力,在月歌的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之前,渠秋华的这个孩子,她帮月歌和王曼看顾。
柳荫坐在月歌身边,握着她的手,含泪问:“月歌姐姐,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吗?”
月歌怔怔的看了她半晌,抚摸着她鼓起的小腹说:“如果是女孩,告诉她,千万不要爱上王家的男子,他们都是蚀心的魔。”
柳荫愣了一瞬,刚要再说什么,月歌已转过脸,望向窗外,两串泪珠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