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尾声(1 / 1)
十三年后,元城王家祖宅。
大门口挂着白幡,门里隐约传出哭声。今天,是长公子王永发丧的日子。
一年前,王永害了病,勉强行了冠礼,娶了妻,还没等到妻子腹中的孩儿降生,便撒手人寰。
渠秋华靠在门框上,呆呆的望着棺椁抬走后空空荡荡的灵堂,心里也空空荡荡的疼。她怀上王永时,王曼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她这一生得到的唯一一份恩爱。就算那时王曼的心不在她这里,至少他说过,他真心想给她幸福。
她的大儿子,无论是样貌还是性子都像极了王曼,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不输初识时王曼的风华。这些年来,她把对王曼的爱、恨、思念都寄托在王永身上,可是王永也走了,往后的日子,她该怎么过?这难道是上天给她的报应吗?
她想起王曼执意离她而去的那个晚上,她问他,如果先认识渠秋华,会不会爱上渠秋华。王曼低下头,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他一定以为她听不见。可是她听见了,尽管她站在床边,而他站在门口。他说,秋华,对不起。
多可笑啊!她还以为自己只是输给了时间,所以一直幻想总有一天她会把他的心抢回来,即使他曾离开了五年。然而那一晚,他给了她答案,击碎了她所有的希望。他不爱她,无论她何时出现,又用尽何种手段,他都不会爱上她。
“娘,节哀顺变吧。”少年哀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虽然略显稚嫩,却很是沉稳。
渠秋华转过身,忽然一阵头晕,站立不稳,一双手有力的扶住了她。
“娘,你要保重身子啊!大哥已经走了,若是娘再有个闪失,莽儿可怎么办呢!”
渠秋华抬手抚摸王莽的头,是啊,大儿子走了,她还有小儿子!这是王曼与她了断时给她的孩子,看见他就会想起王曼绝情弃自己而去的样子。她曾对那个女人说,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谁敢说输赢!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因为不论如何,百年之后,她都是那个和王曼合葬一处的夫人。然而今天才明白,用一世寡居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孤苦,换来了名分地位,又有什么用?而那个女人,就算她有王曼的真爱,又能比她好到哪儿去?
当年,她从王君侠和婆婆那里听说月歌有孕的时候,已经是临近生产的日子。婆婆和长姐忙着安排把月歌的孩子接到家里抚养,瞒不过她了,才把实情告诉她。她坚决不答应,王曼的血脉怎么能让别人的孩子来传承?这是她一生唯一坚守的,也是唯一拥有的,怎么可能妥协?直到婆婆答应她,看在王曼骨血的份上,只接孩子,不接月歌,并用婆婆的威严强压她,她才勉强同意。可是没过多久,便听说贺平渡的那户人家人去楼空,这么多年再无音信。
三年前,也就是王曼过世十年祭日,她曾包船顺流而下,亲眼见到河岸边的贺平渡已荒芜一片。而她也在下游的一棵歪脖树边,看见了笛公子和月歌的合葬墓。难道月歌已经死了?那她的孩子呢?
经年之后,当她对月歌的怨恨已经变得很淡,偶尔会想,其实月歌也不过是个可怜女子,如果没有当年王君侠的变故,她现在也许好好的做着王夫人,陪王曼天南海北的自在畅游。
今生这场赌注,终是他们三个人都输了。
渠秋华扶着王莽的手臂,有气无力的说:“莽儿,扶娘进去休息吧,娘太累了。”
“娘,你累就好好休息,以后家里的事有儿子呢!娘放心,儿子会撑起咱们的家!”
王莽那张稚嫩却坚毅的小脸,和她很像,有种不屈不挠的神色让人安心。渠秋华很欣慰,总算这个儿子从小就很懂事,很优秀,往后,他就是自己这辈子全部的指望。
王莽伺候母亲歇息后,回到正堂,看着满屋子的白,暗暗攥紧了拳头。兄长不在了,娘也老了,往后这个家就要依靠他了。肩上的担子很重,他知道自己未必能一下子挑起来,但他会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最好!
王莽的目光定格在门外的甬道上,那纤瘦的倩影让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脸上肃穆的神情也变得温柔。从小到大,娘对大哥百般疼爱,对他虽然也很好,却似乎少了点母子之间的亲昵。他知道娘更看重大哥,所以只有默默发奋,期待娘终有一天会看到自己的成绩。每每这个时候,他的身边总有一份温柔的关怀,公子不要再熬夜了,早点歇息吧,公子应多吃些温凉的食物以免虚火旺盛,公子把灯挑亮一点吧,千万不要看坏了眼睛……
奶娘柳荫的女儿杜汀芳,是这些年来陪伴王莽比他的亲娘还多的人。她比他只晚生几天,两人一起长大。他最爱听汀芳唱歌,她的歌声能让他心神安宁,忘记一切烦恼苦闷。
“公子,王音大人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和她唱歌的声音一样甜美。
“堂叔!”王莽顾不上理会汀芳和一同进来的奶娘,抢上前去迎接王音。这些年在元城,恐怕只有这个堂叔记挂着他们孤儿寡母,时常从长安回来探望。
“莽儿,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不少啊,是个男子汉了!”王音笑着握住侄子的肩膀。这个少年的样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他的堂兄,倒将这高大挺拔的身材传承了下来。他的性子也不像他爹的率性洒脱,倒颇有几分渠秋华的干练果敢,假以时日,一定大有所为!
“堂叔,莽儿长大了,可以替娘和大哥撑起这个家了!”
“好!”王音赞赏的摸了摸少年的头顶。“葬礼过后,你娘难免伤心,有些事不要让她去做了,你多担待一些。堂叔也总有公务缠身,不能久留,特意给你带了两个帮手。”他朝门外招了招手,一位白发老者领着一个和王莽年纪相仿的少年走了进来。
“爹!”柳荫惊喜的叫起来,当日一别,足足有十三年未见公爹。她拉着汀芳过来,“快,叫爷爷!”
“爷爷。”汀芳乖乖的叫了一声。
老杜精神矍铄得很,容貌没变,只是头发全白了。他笑眯眯的抱住孙女:“丫头,长这么大了!还长得这么标致!像你爹,也像你娘,他们夫妇的优点,都长在你脸上了!”
汀芳不止一次听娘提起爷爷,羞涩的看着面前的老者,竟不觉得陌生。
“爹,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可好?”柳荫拉着老杜,掉了不少眼泪。
老杜抹了把眼泪,笑着说:“好儿媳,不哭!我这老头子身子骨硬朗着呢,还能再活十年!”
“堂叔,这是……”王莽没想到会看到祖孙相认的情景,一时间满头雾水。
王音微微一笑,指着老杜说:“这是老杜,汀芳的外公,是我母家的远亲。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见识得多了,办事把稳,留在你身边,能帮上你的忙。”王莽点头,见老者慈祥的朝他微笑,心里一热,竟红了眼眶。王音又指着那少年对他说,“他……他是老杜收养的孤儿,和你同岁,叫贺之祥。以后你们就以兄弟相称!这家里侍从也没几个和你一条心的,往后他就是自己人,和你一条心!你要善待他!”
王莽细细打量了这个叫贺之祥的少年一番,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他记得听过娘教大哥,以后掌家,用人就要用和自己一条心的人。他也曾偷偷想过,如果自己掌家,那么一条心的人就只有柳荫母女。而老杜是柳荫的公爹,贺之祥又是老杜抚养成人,那他们就是和自己一条心的人。被大哥英年早逝的悲痛堵住的那颗心,在这一刻忽然挤进了丝丝缕缕的快乐,王莽上前握住了贺之祥的肩膀。
“以后,我们就是兄弟!”
贺之祥一愣,惶恐的抽身,深鞠一躬:“承蒙公子不嫌弃,愿意收留之祥,感激不尽!”
“哎,之祥不用多礼!”王音先于王莽扶起贺之祥,“王莽是个好相与的兄长,往后你大可把王家当成自己的家。”贺之祥茫然的抬起头望着他,王音权当没看见他疑问的眼神,对王莽说,“若你娘问起,你就对她说,如果她还记得在你爹灵柩前对堂叔说过的话,就请她善待老杜和之祥。”
王莽想问,娘在爹的灵柩前说了什么,他没见过爹,所以格外好奇一切关于爹的事情。但王音没给他提问的机会,话说完,就急着走了。
王音的来去匆匆,让留在正堂的四个人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柳荫看着贺之祥许久,那似曾相识的眉眼让她终于想起一件事,忙低声趴在老杜耳边问:“爹,他是不是月歌姐姐的……”
“不是!”老杜忙不迭的矢口否认,脑门上竟见了汗。
“你们在说什么?”两个少年异口同声发问。听到对方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贺之祥羞赧的笑了笑。
“什么不是?”居然又是一句异口同声的发问,贺之祥红着脸看向王莽,王莽拍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
笑声中,老杜湿了眼眶。
一个月后,长安。
夜风凉凉的透进窗子,吹熄了书案上的油灯,吹得王凤花白的头发飞扬起来。
王凤睁开眼,头隐隐作痛。都说他凭借皇太后王政君步步高升,而王家又因为他的一手提携,一日之内五兄弟同时封侯,纵观古今,恐怕只有王家有此等荣耀,殊不知这荣耀背后,是即使日夜操劳,仍处理不完的国事。
不知是不是年轻时折损过多,这些年,越是步步高升,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凤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好像现在,明明眼前一片漆黑,偏偏觉得窗口有道黑影,像站了个人似的。刚刚年过四十,就已经眼花了?
“抱歉,我吵醒你了。”
“什么人?”一阵冷风吹过,王凤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一般,着实吓了一跳。不是看花了眼,窗口真的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说着抱歉,却听不出半点抱歉的意思,声音低沉,似曾相识,却又远在记忆的边缘,一时间,难以记起。
“其实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旧识,我叫杜之云。”
王凤倒吸了一口冷气,定睛看向窗口,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张朝他转过来的脸。经年过后,当年意气风发的冷峻公子杜之云已然半头白发,满面风霜,沧桑中透着憔悴,哪里像个四十几岁的壮年男子!
“杜之云,你……”王凤望着站在窗边月光中的他,怔怔不能言。
“我来看看你,活得好不好。”杜之云望向窗外,声音依然低沉有力。
“很好。”王凤挺直了腰杆,方才的感慨已化为此刻的坚定。他虽然不知杜之云为何而来,但若是有人要以他过去所为威胁他现有的一切,他绝不会顾惜往日情面。
“民间传言‘王凤专权,五侯当朝’,看来不假。王凤,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自己凭借妹妹一步登天,还没忘了提携兄弟。”
王凤叹了口气:“是啊,年少时犯过的错已无从弥补,只能尽自己所能,提携亲人兄弟们一把。”
杜之云转过身,似笑非笑的打量他:“我这辈子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犯错’两个字,实属难得啊!”
“我站得更高了,回想当年,就好像站在云端俯瞰那个渺小无能的自己。有些事我承认是错,但站在当时的立场,即使再重来一遭,我仍会那样做。”
杜之云一摆手,又冷了脸:“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做过的事也无法再挽回。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就多多提携一把他的儿子。如今那孤儿寡母独自在元城,过得很是清苦。”
王凤垂下眼帘,点了点头:“等王莽长大成人,我会让他来长安跟随我,也算是我对二弟的一份心。还有淳于长,虽然资质不如王莽,但我也打算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至于将来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王凤在杜之云的瞳孔里,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跪在地上求他为妹妹杀掉许家傻公子的卑微少年。
“你有心就好。”
此行心愿已了,杜之云推开窗户就要走,王凤抢步上前,拉住了他。“我还有话问你!”
“你不必问了,与你无关。”
“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王凤微微弯着腰,巴巴的看着杜之云。
杜之云眼里的神色黯淡下来,转头望向天空中明亮的满月,今夜又是满地清辉。月歌,这是长安的月亮,你看见了吗?
“十二年前,她就死了。就像她自己说的,一辈子太长,也许死才是最好的归宿,只有死,才能追随王曼而去。她活着的时候,很多男子都许诺她一辈子,却大多贪慕她的美貌,只有王曼懂她要什么。”
“这就是我输给王曼的原因?”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疑问,是悲叹,也是王凤心中今生永远无法打赢的战役。杜之云没去看他此刻是何表情,淡淡的说:“何谓输?月歌那样通透的女子,恐怕当你用欣赏美人的眼光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失去了和王曼较量的资格。”
王凤痛苦的弯下腰,这么多年后,当他昂首站在大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时,仍无法全然释怀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他曾那般真挚的想给月歌一个未来,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留自己的位置。
“那你呢?”
“我?”杜之云看着王凤,苦笑一声,“我遇到她的时候,虽然也想过给她一个家,但我和她一起呆了三个月就走了。那时我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偶尔做做杀手维持生计也无妨。等到我再回来,和她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可以同床共枕的时候,纵使她多么心灰意冷、伤心欲绝,那颗冷透伤透的心也给了王曼。她说王曼一生向往自由,死后埋进王家祖坟就哪里都去不了,她想代他看遍各地的月亮。我答应为她实现所有愿望,这些年来,我带着她的骨灰云游天下,今日一别,往后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此行是为何事而来?”王凤抬起头,望着他的目光中有一丝隐隐的期待,若她的心愿里有自己……
“为了请你多多提携王莽。替王曼尽一个父亲未尽的责任,这也是月歌的心愿。”
杜之云对着王凤惊诧的神情淡淡一笑。王凤永远都不懂月歌,所以从未入局,而自己,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王曼那般堪破生死的勇气,更没有他心中坚不可摧的信条,所以永远得不到月歌的心。
“王凤,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黑影一晃,跃出窗棂,消失在院墙背面,惟留一片清明月光照亮窗外的曲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