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福兮祸兮,故人归来(1 / 1)
船上的男子摘下斗笠,神情坚毅,笑容中有股桀骜不羁的气魄。
月歌的眼睛越睁越大,惊讶过后,泪水夺眶而出。她扑进男子怀中,哭着唤了声:“杜大哥!”
杜之云环抱住月歌,一别近三年,她越发瘦弱了。他一向心疼这个可怜的孤女,总觉得她的笑容底下全是眼泪,此刻,她能在自己怀里痛哭,他很是欣慰。他回来了,至少他的臂膀还能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在累的时候歇一歇,痛的时候哭一哭。
月歌哭累了,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抽搭搭的问:“杜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杜之云扶着她坐在船尾,笑着说:“我走的时候不是跟你说好了,有缘再会,现在缘分到了。”
月歌噗嗤一声笑了,擦了把脸上的泪:“你不是托王音照顾我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杜之云看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心里一松,故作惋惜的说:“我确实没打算这么早回来,不过有人托我照顾你,我这个人最讲义气,只好回来了。”
月歌的眸光一黯,轻声问:“是谁托你照顾我?”
杜之云垂眸淡淡一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王音不是说过,如果你不想见到他而想起那个人,就派别人来照顾你。”他张开双臂,嘿嘿一笑,“月歌,我就是王音派来的那个别人!”
月歌轻叹口气,摇了摇头:“杜大哥,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你还是走吧,继续游历天下,不必为了我留下。”
“你这女子,我才回来,还没跟你说上三句话,你就赶我走!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就不想我?”他挑着眉,戏谑的看着月歌。
尽管两年多没见,但那种熟悉感并没在他们之间消退。月歌撇着嘴耸耸肩:“不想!”
“唉,你这女子,真是没良心。”杜之云不无遗憾的晃了晃脑袋,正色道,“月歌,你就当我游历累了,想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你愿意收留我吗?”
月歌感激的看着杜之云,心里酸酸的,眼中泪光浮现。她多么渴望有一个肩膀,能让她靠一靠疲惫的身躯,有一丝牵念,能填满空荡荡的胸腔。
杜之云温柔的笑了笑,抬手抹掉她眼角的两颗泪珠,说:“走吧,回家!”
八月,桂花飘香。
王凤坐在元城最大的酒肆,桂香楼的包厢中,为一位三十来岁、锦衣华服的男子斟酒。此人正是此次为朝廷甄选良家子的相官,宦官刘工。
“相官大人请尝一尝这桂香楼中的招牌桂花酒。”王凤笑容和悦,谦恭有礼。
刘工生得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很是俊秀。他抿了一口酒,频频点头:“贤弟果真有心,知道我喜欢这甜而不烈的东西!”
“在下是诚心诚意想结交相官大人!”
“我明白王贤弟的心意,只是光有美酒,没有歌舞,岂不是辜负了这好时节。”
“有歌舞!”王凤欠身靠近刘工,说,“一早听说大人喜欢歌舞,准备着呢!”
刘工喜笑颜开:“那还不快开始!”
王凤赶忙回身吩咐候在一旁的淳于彦:“快去!”
淳于彦刚要走,刘工朝他喊了声:“慢着!”指着他说,“舞姬进来,你就不用进来了!本官不喜欢看见你这张丑脸,太煞风景了!”
“还不快去!”王凤压低声音不耐烦的斥责淳于彦一句,待他快步退下去,忙陪着笑脸为刘工再满上一杯酒。
少顷,伴奏的艺妓们带着乐器鱼贯而入,琴瑟之音响起,悦耳动心。乐曲声中,舞姬身姿轻盈,飘飘然来到刘工面前,挥开广袖轻扫他的眉心。刘工颇为惊喜的笑了起来,王凤也跟着笑,心里却因为她这极为轻佻的一个动作而很不是滋味。
舞姬扭转腰身,纯白的裙摆旋开,犹如九天仙女下凡般曼妙轻灵,而裙摆上五颜六色的装点,闪着晶亮的柔光,随着她的旋转,宛若天女散花般缤纷绚丽。她凤眼流波,看似一直注视着刘工,却又有种让人抓不住的灵动。而两腮若隐若现的一对酒窝,更是醉人。
刘工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满意的欣赏王凤精心为他准备的歌舞。他虽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专门为他一人的表演,他想都不敢想,谁知竟然在这小小的元城得到了堪比皇上的待遇。更何况,面前这舞姬撩拨人心的手段如此纯熟,他恨不得扑上去抓住她。可是她的长袖每每在蹭过他胸前或是鼻尖时就飞快的收回。刘工的鼻子、脑门都见了汗,身体里有股热气在四处乱窜。那是他多久没有体味过的感觉,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呢!这舞姬让他这个阉人居然又一次有了做男子的感觉!
一支舞跳完,刘工脸膛通红,拍手叫好,拉着王凤的手臂迫不及待的问:“这舞姬叫什么名字,哪里找来的?”
王凤朝低眉顺眼正欲退下去的舞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等一等,笑着回话:“她叫阳舞,是我府里的人。”
刘工细细打量阳舞一番,称赞道:“舞艺精湛,模样也俏,特别是那对酒窝,媚得呀!王贤弟,你府上还藏着这么好的宝贝!怎么?拿出来只是给本官过过目就急着收回去了?”
王凤一愣,看向阳舞,见她低垂的眼中闪着点点泪光。他当然知道骄傲如阳舞,却被人比作东西的心情,可是事已至此,他若心软就是功亏一篑。于是,他逼迫自己挤出笑容,回刘工的话:“大人如果不嫌弃,就让她陪伴大人。”
“王贤弟真是慷慨啊!正好长安的府里缺个舞姬,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刘工笑得合不拢嘴,“王贤弟,我是真的看好你!你为人热情慷慨,你小妹又是那般温柔貌美,将来入宫,皇上一定喜欢,说不定直接封为婕妤,昭仪也不是没可能啊!到时我再为你美言几句,让你在皇上跟前谋个差事!”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大人费心了!”
王凤满心欢喜的想为刘工斟酒,他却伸手在杯口一挡,努了努嘴。王凤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阳舞,连忙招呼:“还不快过来为大人斟酒!”
阳舞幽幽的抬起眼,目光中有泪、有怨、有恨,冷冷的盯了他一瞬,再转向刘工时,已换上一副巧笑倩兮的神色,扭动曼妙腰肢,走到刘工身旁,盈盈坐下,为他斟满一杯桂花酒。
王凤的眼像被利剑刺穿,疼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后半程刘工的心思都在阳舞身上,没发现他强颜欢笑的背后是羞愧难当得如坐针毡。
几日后,王政君中选,不日便会跟随相官刘工前往长安。
苏秀颀得知消息后,心情低落至谷底。眼看着王凤正在一步步达成所愿,可王曼什么都不做,听之任之,他心里着急,又不敢贸然对王凤下手,正打算去找王曼商量,出门时竟然看到王凤春风得意的走进父亲的房门。
他从小就与这位大公子疏远,而苏文修又一向主张不搅进王家的浑水,那王凤此来又是怎么回事?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下,偷偷听屋里的动静。
“多谢苏先生相助,不然也没有王凤和小妹政君的今天。”
“大公子说的哪的话!若不是政君姑娘才貌双全,也不能中选啊!”
“若没有先生的药,政君连资格都没有,再才貌双全又有什么用!王凤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先生肯帮我们兄妹,我感激不尽。”
“不敢!还是大公子的计谋好,小老儿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随便用几味药而已。”
“苏先生太过谦了。先生是这件事中对王凤帮助最大的人,没有先生这事是万万不能成的。”
“当初夫人有恩于小老儿,虽然她已改嫁,但时常惦记着公子和政君姑娘。我也是为报恩啊!”苏文修沉吟了一声,又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虽然按公子吩咐配了药,让人喝下去之后有如心滞,会暴毙身亡,但这药是怎么送进去的呢?”
王凤轻笑一声:“这事越隐秘越好,所以先生还是不要问了,以后也别再对人提起。这些是先生的酬金,日后先生若想要离开王家独立门户,这些钱足够买房置地,安度晚年了。”
苏文修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我明白了。”
王凤走出房门时,毫不意外的看向左边,那里有苏秀颀的怒目而视。
“东平王是被你毒死的?!”
王凤轻蔑的一笑:“秀颀,话可不能乱说。你是个聪明人,要想保住你爹,就得忘掉你刚刚听到的秘密。”
苏秀颀恨得全身发抖,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面前这个疯子。
“渠秋华不是一直在撮合你和她妹妹吗?娶了她,让渠秋华以为你是她的心腹,帮她好好留住王曼。”
“你凭什么命令我?”
“你敢说你不喜欢渠碧华?”
“关你什么事!”
“这样多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家都各得其所。至于月歌,由我来照顾!”
“你说什么?”苏秀颀诧异的看着王凤在大笑中扬长而去。
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王凤利用苏文修对原配夫人的恩情,要挟他不得不为了父亲站在王凤的立场上。又利用渠秋华对王曼的感情,让王曼和月歌再无可能。他不仅要赢得王曼在王家的地位,在王禁心目中的分量,更要赢得王曼的兄弟和他的女人。他要王曼一无所有!
苏秀颀忽然很害怕,王曼姐弟可以为了自家兄弟这几个字放弃仇恨,但王凤为何步步紧逼?人终有私心,尽管他可以预见此事若是按照王凤的计划发展下去,王曼会落得怎样的结局,但他也不可能为了兄弟情而舍弃父亲。更何况,往好处想,王曼本来也不在乎那些名利,若是王凤在意,就给他好了。虽然月歌与王曼这对苦命鸳鸯再无可能,令人唏嘘,但王曼好歹还有渠秋华和她腹中的孩子,往后还会儿孙满堂,月歌也会嫁人,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王君侠的身体刚刚有了起色,他也亲眼看见淳于彦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若是她想得开,往后的日子未必那么难过。事情也许不会变得很坏,至少看上去大家都还算圆满,这不就足够了吗?
三个月后,长安。
刘工当完值,回到家中,仆从回禀,有位公子已等他多时了。
他走进正堂,看到等在那里的人,顿时满脸堆笑:“王贤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王凤恭敬行礼:“多日不见,大人可好?”
“好得很!”
“阳舞伺候得可还顺心?”
“顺心!”想起阳舞,刘工顿时眉开眼笑。
王凤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不瞒大人,在下此番是为小妹政君而来。她已经进宫几个月了,还是个没有品级的家人子,我想问问,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错漏?”
“哎,怎么会有错漏?王贤弟是信不过我吗?”刘工不悦的板起脸。
王凤急忙低下头行礼:“在下怎么会信不过大人!只是担心小妹无知,万一行差踏错……”
“你放心,没有封品级自然是皇上有别的用意。”他左右看看,靠近王凤,压低声音说,“看在你我交好,我跟你交个底。年前太子良娣过世,太子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肯再娶。夏天时,太子曾微服出游散心,在元城遇见一位姑娘,据说与太子良娣有几分相像,太子还给了那姑娘一件定情信物,但不知是何原因并未带回那位姑娘。皇后为太子焦心,听说这次从元城选来一位良家子,就打算和其他几位品貌相当的家人子一起,供太子挑选一位顶替过世的那位良娣。所以,你小妹的归宿未必是皇上,也许是太子呢!”
王凤惊喜的抬起头看着刘工,他何尝不知道皇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并不适合小妹,皇上众多妃嫔,以小妹的才智姿色若要脱颖而出恐怕很难,但太子就不同了。太子如今还未选妃,若小妹能递补良娣之位,再早日诞下小皇子,封妃指日可待,日后就是皇后!一时间,他仿佛已经看见小妹高高坐上皇后宝座,而他亦成为在旁辅佐她的朝之重臣。
新年过后,皇后为太子安排了选妃的家宴,王政君也在受邀的家人子之列。
她依照大哥托刘工带进来的口信,命婢女为她上了个浓妆,又穿上一身绛红色的衣裙,好像山头盛放的一朵杜鹃花,明艳动人。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心想,大哥恐怕就是想要她以这样的面貌面对太子吧,反正是要嫁人的,太子或者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能让大哥高兴,她愿意打扮自己。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捧在手上一遍遍摩挲,那一年夏日午后的快乐又浮现眼前。她轻叹一口气,放下了锦盒。
婢女欢喜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陪嫁奴婢,从小伺候她长大,较其他婢女与她更亲近些。她见政君恋恋不舍的放下锦盒,便抄了过去,打开一看,惊叫起来:“奴婢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姑娘都不愿意看一眼,原来是这么好的手钏啊!姑娘,快带上吧,你看这雕工,这成色,一定为姑娘添彩不少呢!”
王政君接过她递上的手钏,看了看,的确如她所说,是上品,单看这雕工,就看得出制作它的人的一番心血。只是金银花是她年少时快乐的回忆,更是二哥和月歌姐姐今生不可得的心愿,她不愿带着它走进一段新的人生。
欢喜见她不动,抢下手钏,强行套在她的手腕上:“姑娘你看,多美!就带着吧,记得和太子说话的时候把袖子往上拉一拉,露出来,让太子看见,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王政君掩口而笑:“那太子看上的到底是我,还是这手钏啊!”
“当然是带着手钏的姑娘你了!”说着,欢喜咯咯的笑起来。
王政君被她这样一逗,心情好了许多。举起手腕看了看,那素净的银色和灿烂的金色果然衬得她的手臂白皙莹润,既然如此,那就依了欢喜,带着它吧。
在家宴上见到的太子是个温厚的人,只是情绪恹恹的,整个人显得很灰暗,像被一层悲伤的阴云笼罩。
五位女子,极尽艳丽,极尽讨好之能事,唯有王政君木讷讷的不会说讨好太子的甜言蜜语。可太子的目光只在她的身上停留过,在她伸手夹菜,露出金银花手钏的时候,打量过她的容颜。
三天之后,一道圣旨,将王政君送入太子宫中。
红鸾帐中,王政君闭着眼睛紧张的等待,如果这是嫁人必过的一关,那么也只有静静的等待。她这一生,似乎都在等待,等别人的安排,等命运的赋予,能做的只是期待赋予的不算太坏,仅此而已。那么太子又会是命运怎样的一个赋予呢?
太子刘奭走进这满眼铺红的喜房,吹熄了蜡烛。床里的王政君更害怕了,当刘奭俯身下来时,感觉到的是她全身不住的颤抖。
这一夜,刘奭对她极尽温柔,不敢让自己放开手脚,更多时候是在配合她的恐惧,安抚她的疼痛,带着她一点点放开身体的羞涩紧绷,跟着他的节奏慢慢深入,直至□□。
刘奭的手一直握住她的手腕,抚摸着那只金银花手钏。眼前只有黑暗,他却仿佛置身于一条破旧的小船中,闻到夏日雨水的气息。原来那场酒醉后未遂的欢爱还在记忆中清晰如昨,只是身下这副躯体并非他熟悉的感觉。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股馨香的体味曾让他欲罢不能,然而身下的女子没有他熟悉的味道。手钏可以仿制,鼻子却骗不了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刘奭起身,回头看见王政君也睁开了眼睛,满脸疲惫的倦容。她很娇俏,不同于记忆中那摆渡女子的清秀,因此她此时看着他的眼神让他心动,那是一个认定了自己夫君的小女子,羞怯的、温暖的望着自己。如果他没有对船上的那一个夏日记得那么牢,没有对那清秀的女艄公的等待,他也许会喜欢上眼前的女子。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他现在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的金银花手钏从何而来?”
“嗯?”王政君有些诧异,一夜之后,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可以对她说任何话,却不应该是这样一个问题啊!但他是太子,她不能像普通女子对丈夫般撒娇,只能恭恭敬敬的坐好,披上衣服,回答他的问题。“是年少时一位交情很好的姐姐送给我的。”
“你这位姐姐是什么人?”
“她是一位贫寒的女子,靠摆渡为生。”
“既是如此,她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手钏?又为何将这么贵重的手钏送给你?”
“也是别人送给她的,她说她不想留着这手钏。”
王政君话音未落,刘奭就腾然站起身,高声问:“她不想留着?”
“她……她说,她只要在心里留着心上人送的花环就好了,这手钏……”
刘奭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天,当他揉断她腕子上的花环时,她俯身在船舷向着河道上漂走的花环默默垂泣的样子。原来她不是在为被他轻薄而难过,她是在葬送那只花环!他一心想当作聘礼精心打造的金银花手钏,她居然不放在心上,转手送人!她把这只手钏当成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人?
刘奭愤怒的一把拉过王政君的腕子,捋下手钏,紧紧握在手中,那一片片精雕细琢的花瓣几乎要刺破他的掌心。他带着满身怒气撞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床上的王政君吓坏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太子如此生气。她以为太子只是生气,等气消了一定还会来见她的,到时候,她再好好给太子赔罪。她那时不知道,太子这一走,竟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