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棋逢对手,各自为营(1 / 1)
六月天,已经开始闷热。
渠秋华自从天热以来,总觉得心口窝像堵了团棉絮,咽不下去,呕不出来,吃什么都没胃口。于是遣了婢女去找郎中来看看。
婢女找来的郎中是苏秀颀。苏家先祖为王家门客,到苏文修这一辈虽然仍依靠王家而生,但已独立门户,在元城内开有自己的医馆,只因一直念及王家当年的收留之恩,王家人一旦有病痛,苏文修父子必定全力救治,而且诊金分文不收。
苏秀颀自从王君侠出事,便跟随父亲心无旁骛的学习医术,加之原本功底就厚,天资又高,一年时间医术已是突飞猛进。一些小病小痛,苏文修都允许他独立出诊。
他今日的精神不好,神色很是委顿,不但因为昨晚王曼失魂落魄的从月歌家回来找他和王音诉苦,三人喝得酩酊大醉,更因为今日一早他就去了趟淳于彦家,为病中的王君侠送药。
自从出事之后,王君侠的身子一直不好,要不是苏氏父子受王夫人和王曼之托,一直用名贵的药材为她续命,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看着她灰败的脸色,骨瘦如柴的身子,苏秀颀心痛如刀绞。昔日那牡丹一般高贵,杜鹃一般娇艳的女子,真真是彻底毁了。
他把手搭在渠秋华的腕子上,脑子里想的还是王君侠那病弱的样子,忽然手指触到那轻微的跳动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个顿点。他惊讶的抬眼看了看渠秋华,又在她的腕子上加了点力度,没错,他刚刚的感觉不是错觉。
“换那只手。”
换了个手把脉,仍然是相同的脉象。苏秀颀急切的问:“二嫂,你上次月信是什么时候?”
渠秋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虽然她知道苏秀颀是王曼的好友,可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问诊,他这么急迫的问她避讳的事,实在让人难为情。
苏秀颀也红了脸,窘赧的说:“二嫂别误会,我医术不精,怕诊错了脉,所以……二嫂恐怕是有孕了呀。”
渠秋华惊喜的笑起来:“真的吗?你这样一说,我好像确实有两个月没来月信了。”
“那就是了。”苏秀颀起身,笑着行了个礼,“恭喜二嫂了!你身体底子不错,胎象也稳。我看药方就先不必开了,二嫂好生将养,过几日我再来为你诊脉。”
渠秋华满心欢喜,一个劲儿的想笑,她拦住正要告辞的苏秀颀,对他说:“贤弟,这事先别告诉你二哥,我想亲口跟他说。”
苏秀颀应喏,忽然想起昨晚王曼对他和王音说,不想报仇了,要抛下渠秋华和姐姐、母亲,带月歌走。看着渠秋华此刻幸福的样子,想着王君侠凄苦的病容,苏秀颀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忿忿的说:“二嫂对二哥这么好,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二哥怎么能……”
话未说完,他已意识到错,慌忙察看渠秋华的神情,见她抚摸着小腹,笑容未改,万幸的松了口气。刚要退出去,忽听渠秋华问:“贤弟与我夫君从幼年时就相熟,可知道他在娶我之前有位相好的女子?”
苏秀颀大惊,所有人都以为瞒得好好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二嫂,你都知道了?”
渠秋华心里咯噔一声,闭了闭眼睛,冷笑着问:“是什么样的女子?”
“是……哎,二嫂,那女子怎么比得了你?山野村妇罢了,粗蛮得很!”
渠秋华抬起头,瞥着苏秀颀,似笑非笑的说:“你是在贬损你二哥的眼光吗?”
“啊?”苏秀颀一惊,慌忙摆手,“不不不!可是那女子出身微寒,孤身一人,靠摆渡维持生计,真的比不了二嫂。二嫂的学识、气度,那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媲美的!”
渠秋华盯着他通红的脸,不禁好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这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毕竟还是心智未满,随便一诈就说了真话,随便一吓又面红耳赤。正愁王家没个可靠的人在王曼身边帮她把夫君的心抓牢,他就送上门来。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贤弟,有劳你时常过来看顾我的胎儿,务必让我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这可是你二哥的嫡长子啊!”
“是,二嫂放心,小弟一定尽力!小弟若是不行,还有我爹呢!”
苏秀颀告辞后,渠秋华靠在榻上,双手捂住小腹,长长的叹了口气。原来王曼真有相好的女子,难怪他成亲后虽然一直对自己很好,却时常心不在焉。她忽然很好奇,到底这个摆渡为生的孤女好在哪里,能让王曼在娶了她后仍然牵肠挂肚的放不下。
王君侠卧房内,王曼坐在床边,握着姐姐枯槁般的手臂,痛心的说:“长姐,你若是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让娘如何放心得下?又让我……唉!”他重重的叹了一声。
王君侠勉力撑起身子,王曼急忙扶着她坐起来一点。她灰白的脸上浮起一点虚弱的笑容:“二弟,你放心,长姐会好起来的。你要是真想带月歌走,长姐也不拦你,只要你安置好渠秋华,说服母亲。长姐是愿意你和月歌在一起的,我看得出你们两个人对彼此都是真心。两情相悦,长姐这辈子是没法体会了,所以才更希望你能如愿。”
“长姐,谢谢你!”王曼感激得双手握住姐姐的手。
“不用谢我,只要你好,长姐就开心。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长姐现在过得也不错,淳于彦对我还算尽心,这样的日子,未必就比进宫差啊。”
“可是长姐……”
王君侠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往下说。“只要我们不争,他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王曼震惊:“长姐,你都知道?”
王君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你娶渠秋华不就是为了他吗?不必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何苦呢?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是要走,就尽早筹划吧,趁渠秋华还年轻,改嫁也能嫁个好人家,别耽误了她。”
“长姐……”王曼哀叹一声。长姐为了他的心愿可以放弃仇恨,他却为了一己之私要一走了之。是该辜负月歌和自己,还是辜负母亲、长姐和渠秋华?自古事事难两全,陷入如此境地,又该如何抉择?王曼闭上眼睛,心乱如麻。
待到王曼离开,淳于彦才敢端着药碗进屋来。自从王君侠出事,他再不敢与王曼正面相对,是因为他心虚,更是因为他愧疚、懊悔。
“该喝药了。”他站在床边,弓着身子,毕恭毕敬的把药碗端到王君侠嘴边。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王君侠的心一紧。
自从嫁给他,整整一年了,只要他唤她喝药,她就会记起那天晚上哄她喝下□□的那个声音。她是那么信赖那温柔低沉的声音,才毫不犹豫的喝下药,然而他骗了她,害得她清白尽毁。如今,她每日都在被这个人喂药,每次都要再听一遍这个声音,记起那晚发生的事。她答应弟弟会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这样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带月歌走,但是在这个害她的人身边生活,让她怎么好得起来?
她看了看那碗药,痛苦的闭上眼,把头扭向一边。“淳于彦,我嫁给你一年了,你该把那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了吧?”
“啪”的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淳于彦呆住,全身抖如筛糠,两只手保持着捧碗的姿势,手中已空空如也。
王凤喜气洋洋的走进父亲的书房时,正好王曼和渠秋华也在。方才的春风满面顿时像触了霉头一般,变得无精打采。王凤就算从来不觉得王曼哪里比自己好,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妻子比自己的妻子强太多了。
渠秋华出身高贵,为人八面玲珑,刚一进府,就哄得公爹王禁团团转,掌家理事更是一把好手。而自己的妻子虽然贤惠,跟渠秋华一比就太过小家子气,唯唯诺诺,除了给他生下儿子,什么都帮不了他。
他暗暗叹了口气,尽管他从未将王曼放在眼里,但自从添了渠秋华,在这府里,他不得不谨慎行事,生怕若是一个不留神被这女子抓了把柄,日后必叫他翻不了身。
王凤走上前,和王曼夫妇互相见礼,又恭恭敬敬的给父亲行礼,说:“爹叫儿子来是为了朝廷遴选良家子一事吧?政君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差呈报上去。”
王禁看了一眼王曼夫妇,笑呵呵的对他说:“确实是为了政君才叫你来的,不过不是为了良家子,而是你弟妹为政君寻了一个好夫家。”
王凤猛地抬起头,震惊的看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不是说好,让政君去参选良家子吗?”
“能去参选良家子,被选入掖庭光耀门楣,固然是好的,不过就像君侠出事时你对为父所说,皇宫再好,不如一个真心相待的夫婿。秋华说的很有道理,伴君如伴虎,政君性子温柔懦弱,恐怕没法在勾心斗角的宫中立足,嫁给普通人家,平平安安一辈子,未必不好。”
“爹,你忘了算命的说政君……”
“命格高贵嘛,为父自然记得!”王禁打断了儿子的话,笑着看向渠秋华,“这次多亏秋华,请她娘家大哥帮忙牵线,东平王才愿意纳政君为妾。就算命格高贵,郡国之王,也足以相配了。”
“可是,爹,政君已经为选良家子准备了一年,如果此时告诉她,不用去了,她这一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
“怎么能说白费?东平王好歹是一国之王,难道不需要政君礼仪周到,小心服侍吗?”王禁看着这个长子,不满的摇了摇头。
渠秋华见公爹脸色不悦,赶忙站起身,笑着说:“爹和大哥都请放心,等政君嫁了,日子过得好,自然会明白爹和大哥的良苦用心。大哥是男子,恐怕不懂女子的心思。我们女子这辈子最大的福泽就是夫君的宠爱,为妻也好,做妾也罢,只要有夫君的疼爱护佑,就是最大的幸福。”说着,她转头看着王曼,笑容甜蜜,王曼也回应她温柔的一笑,随即低下头,笑容僵在唇边。
王凤冷冷一笑,说:“弟妹说的不错,只是我们难道都不问问政君的意思吗?若然她想入宫呢?”
“她小小年纪懂什么?”王禁不悦的搭腔,“她若是懂事,自然明白我们是为她好。她若是不明白,你这个做大哥的就该跟她讲明白利害关系,怎么能纵容她任性乱来呢!”
“爹!”
王禁眉头紧皱,厉声打断他:“王凤,你能为君侠想得那么周到,怎么就不为自己的妹妹多想一想?”
王凤见爹真的恼他了,不敢再多说,只得深深埋着头,应下此事。
王禁见他答应了,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说:“按理,你该重谢媒人,不过媒人是你的弟妹,就免了吧。”
“不能免!王凤还要多谢二弟和弟妹为政君费心!”王凤咬着牙根,声音冰冷,脸上笑着,却没有温度。
他不甘心,一年的准备,就因为渠秋华的一句话而化为泡影。他抬头偷瞧了眼王曼,见他面容平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眉宇间似乎还凝着一丝不耐烦。他最恨王曼淡然的样子,不声不响,就什么都是他的了。他现在难道不应该幸灾乐祸的看着自己被他们夫妻联手踩在脚底下吗?他那表情又算什么?
王凤的目光全落在王曼身上,然而王曼从始至终都心不在焉,令他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在此时,渠秋华站起身,对着王凤认真行了个大礼,说:“大哥不必谢!若说到谢,应该是我们夫妇多谢大哥当初费心为长姐的终身幸福谋划才对!”
王凤猛盯向她,然而他满眼的怒气都像落在河里的雨点,在渠秋华不浓不淡的笑容中湮灭了踪迹。一口气憋在心里,王凤对父亲说了声:“儿子先去告诉政君这个好消息了。”便急匆匆的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王曼和渠秋华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也告辞出去。回到自己的房中后,王曼略带埋怨的对渠秋华说:“你何必再说那么一句刺激大哥。”
渠秋华走过来,搂住他的腰,娇声问:“怎么了吗?我也是替长姐不值,想替你出气啊!”
王曼拉开她的双臂,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我和大哥毕竟是兄弟,能不把他逼上绝路,就不要做得太过。”
“做得太过?当初你娶我的时候,不是亲口说你要王家的掌家之权,要报大哥陷害长姐的仇吗?不逼上绝路,你不怕有朝一日他卷土重来?到那时,可就不是你能招架的了。”
渠秋华的口气让王曼觉得心烦气躁,转身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的万里晴空,无端想起了城外的月夜。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温柔,心绪也和缓下来:“最近我常常在想,当初也许是我错了,太偏激了,不该用这种方式报仇,更不该以此事为筹码娶你。”
渠秋华的心中莫名的涌起一阵恐惧,急忙扑上去,从后面抱住他。“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后悔娶我了吗?”
王曼听出她的声音中透出一点哭腔,不禁心软,回身抱住她:“没有。秋华,你别多想。”
她抬起头,眼中氤氲着水汽,温柔的娇嗔:“你说过你是真心给我幸福的,我不管你报不报仇,都不许你反悔。因为我……”她娇羞的垂下眼帘,轻声说,“我怀上了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王曼大惊,猛地把她从怀中拉开,握住她的双臂,紧张的盯着她。他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是渠秋华在逗他,可是当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渠秋华脸庞上那闪烁着幸福光辉的笑容,看到她坚定而喜悦的点头,他突然觉得天地一片漆黑,看不见出路。他放开她,转身就往外跑。
“你去哪儿?”渠秋华大惊失色,追上去拉住他的袖角。
王曼回过头,看着被扯直的袖子,忽然变得不知所措。他能去哪儿呢?难道冲到贺平渡告诉月歌,渠秋华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扔下她不管,所以只能辜负月歌,不能带她走了?
“我……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一眨眼的功夫,谎话脱口而出,甚至连他都震惊于自己的反应,但这确实是理智在这场抉择中战胜感情后,他的决定。
渠秋华的脸上又渐渐露出笑容,放开他的袖角,柔声说:“报喜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我陪你一起去。”
王凤不知喝了多少酒,仍不能忘掉今日在渠秋华那里受的屈辱。她一句话就断送了他前二十几年所有的希望,为什么出人头地对于他来说,就那么难?他醉了,醉到不认识回家的路,却清楚的认得出通向城东那座小院的每一条里巷。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或许那座院落里锁着他的魂,又或者是他挥之不去的孽,所以才像被火烙铁烙在记忆深处一般,永不会忘,甚至化为了一种本能。
他敲开木门,抱住为他开门的阳舞。她的眉眼还是老样子,不用睁眼细看都想得起来眼角唇边的每一条细纹。但他已经很久没来见她了,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却在同一条路上,越走越陌生。他明白她对自己的爱,但她的心意太过沉重,让他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他恨不得彻底甩掉那个卑鄙的自己,然而她在这里,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做过的龌龊之事。但他又离不开她,总在孤独无援的时候倒在她的怀里,寻求一夜的温暖。只有在她怀中,当天亮时,他才有力气再做回那个外人眼中骄傲高贵的王家大公子。
王凤不得不承认,阳舞是最懂他的人,总能恰到好处的勾起他的欲望,让他尽情发泄,就连他的夫人、侍妾,都没有这个本事。也只有阳舞,从不在床上唯唯诺诺的取悦他,只有她,敢在他身上找自己的乐子。
阳舞的好强让他痴迷,却也让他厌恶,因为他从未在她身上体会到征服的快感,反而越发意识到,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一半甚至更多都是阳舞用自己的身体去为他取悦别人而得来的。她可以在别的男子身下曲意逢迎,却对他予取予求,难道是在提醒他,他一直欠她的吗?他也的确是欠了她的。在她面前,他的卑微懦弱总是原形毕露,她见过他所有的阴暗面,知道他所有羞于见人的底牌,这才是他竭力想甩开她却又不敢甩开的原因。
□□爱,王凤筋疲力尽,趴在阳舞身上喘着粗气。阳舞搂着他,一如每一次事毕之后搂着一个褪掉防备的孩子,时而心疼他的脆弱,时而又恨他无情。
许久过后,在阳舞昏昏欲睡之时,王凤忽然撑起身子,有些难为情的望着她迷离的双眼,沉声说:“阳舞,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阳舞的困意一下子退去,冷笑着点了点头。她就知道,他不可能只是因为太久未见的想念才来找她,他一直都把他们的交易记得很牢。他只给她一夜,她却不得不为了他,给别的男子很多个夜。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即使再清楚不过,他对自己早已没了真心,可是为了他最初给过的温暖,她仍然心甘情愿继续爱他。
同样的夜晚,月影朦胧,让树下王曼的身影显得很是萧索。
他的对面,站着王音,纳闷的看着他,不知这么晚了把他叫到大伯家后院墙外这么隐蔽的地方有什么事。
半晌,王曼抬起头,黯淡的月光中,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悲伤。
“我有件事想求你。”
“堂兄,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
“其实,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办到,但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别人帮我了。”王曼的声音显得很凄凉。
王音似乎明白了,“是关于月歌的?”
王曼点了点头:“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