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1 / 1)
夕阳西下之时,王凤回到了这些日子他呆的最多的地方,城东头一处僻静的小院落。他轻叩门扉,面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心里隐约有几分期待。
王凤虽为家中的嫡长子,却是改嫁之人所生,不受父亲的看重。他从不觉得妹妹比长姐差,也从不觉得自己比不过二弟,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或是讨好,爹从不关心他的所作所为,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母亲的改嫁。
母亲是太过耿直之人,如果能有妾室一半的通透,也不会走,她的儿子女儿也不至于被妾室的儿女们压制,成为家中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当他第一次在街上见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跳舞卖身,就被吸引了。她不算美人,眉宇间颇具英气,看得出是个烈性子。她的舞姿不够柔美,相较于平日里看惯的柔弱无骨的舞姬,她更像一只矫健的梅花鹿,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气魄。她说父亲娶了续弦的后母,就忘了她的生母,也就更爱容貌秀美的妹妹。后母病了三年,家中一贫如洗,父亲不愿妹妹受苦,便让她出来卖身,反正也过了及笄的年纪,该嫁人了。
她说她叫阳舞,太阳底下跳舞的女子,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出众。
王凤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被厌弃的旧爱的孩子,不认命、不服输,即使被踩在烂泥之下也要昂起骄傲的头颅。
他把阳舞带回他早些年为自己置备下的外宅,不让她叫他公子,谁又比谁更高贵呢?
他在这里看见过一个老者没落而去的背影,也看见在他离去后阳舞蹲在门后失声痛哭,更看见在自己出现后阳舞脸颊露出的酒窝。再没什么比这一幕更让他心痛了,被父亲抛弃的女儿,在恩主面前强颜欢笑,和他每日讨好姨娘,与二弟友爱有何区别?他能忍受自己这般低三下四,却不能忍受阳舞这样对待自己。既然他带她回来,就不会让她走自己的路。
从那时开始,王凤发觉,他离不开阳舞了。他不爱自己的妻子,就算那个年轻的女子刚刚为他生下儿子,但他愿意顺从自己的心意沉醉在阳舞的酒窝里。
“凤哥,你回来了!”阳舞挎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院子,“怎么样?有我爹的消息吗?”
王凤低头看她仰起的小脸,酒窝深深的嵌进脸颊,笑容妩媚,眼中却藏着一丝惶恐。她在怕什么?爹不愿认她,妹妹不喜欢她?他又该告诉她什么?爹死了,妹妹没有话要带给她?不,王凤不忍心看她伤心落泪。
“你妹妹过的还不错,她带话来问你好。”
阳舞表面笑得欣慰,心里却冷笑一声,那个丫头当然巴不得她好。她过得好便不会再回去,也就没人防碍他们的苟且之事了。
当日在闹市中被王凤看中,问及身世,她见他气度不凡,猜想便是名门富户,哪还敢说爹和妹妹那些见不得光的破烂事。她怕眼前的贵公子会嫌弃,便编了个父慈女孝,只她一个人被遗弃的可怜身世,果真博得王凤的同情。几天之后,贺平来找她,被王凤撞见,她在爹面前绝情的划清界限,却在他面前没忍住眼泪。谁知王凤记在心里,竟说要把她爹和妹妹接来陪她,有他在,他们不敢再对她不好。
有人肯为自己这般上心,阳舞自然是感动的。但她更害怕王凤见到爹和妹妹,撞破他们的事,也识破自己的谎言。那她还有什么颜面再在这里呆下去!于是她急切地问:“我爹呢?他有没有再娶妻?”
王凤一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不敢一下子告诉她事实,便放缓了语速,道:“几个月前,他出了点事,他要娶的人没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喝醉了,掉进河里。”
阳舞松开拉着王凤的手,怔忡的看着他,一遍遍思量他的话,突然觉得很冷,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
“他死了?”
“阳舞,你别太难过,你爹他……”
“他是怎么死的?”阳舞直勾勾的盯着王凤,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阳舞,你先冷静。”王凤抱着她,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你爹他喝醉酒,失足落水……”
“淹死的?”阳舞看见王凤点了点头,一口气堵在胸口,愤怒的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一声,“霍清秋!”
这一声撕心裂肺,耗尽了阳舞全身的气力,她直挺挺的昏倒在王凤怀里。
许是因为一夜没睡的关系,月歌摆渡的时候总显得无精打采的。那位常坐她船的老主顾笑眯眯的问:“小哥,怎么这么没精神?也不讲故事了?”
月歌勉强笑了一下:“昨晚被一只半死不活的乌鸦吵得睡不着。等把你送到地方,我就回去睡一觉。”
“可惜了,还想听你上次没讲完的故事呢!”
“下次吧!”
月歌划着船,明明空无一人的船头总能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挺立,明明无人说话只有流水的水路,总能听见悠扬的笛声。她想,自己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
送走了最后一位摆渡的客官,收船时月歌见到了王凤。她故意对他满脸的焦急视而不见,笑着问:“公子这么快又有闲情逸致顺流而下了?”
“月歌姑娘,请你去看看阳舞吧。听到她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她病倒了。”
月歌望着眼前的人,那紧绷的骄傲全化作了紧张焦虑,看来他是真心怜惜阳舞的。月歌不是圣人,所以她羡慕,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嫉妒,但每个人命数皆有不同,她又怨得了谁?
“对不起,王公子,恐怕此刻阳舞未必愿意见我。”
月歌的冷漠让王凤愤怒,但他的怒火没办法朝面前这个倔强的姑娘发出来。她清冷的神色有几分戚哀,好像受伤最深的人是她而非遭弃又丧父的阳舞。
王凤心生怜悯,好言相劝:“月歌姑娘,现在这世上只有你和阳舞姐妹二人,若你们不互相帮衬扶助,还有谁能真心对待你们?我不知道你们姐妹过去发生过什么,但现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王公子怎么知道姐姐愿意认我这个亲人?若她把我看作杀父仇人呢?”
“杀父仇人?你何出此言?”王凤忽然想起阳舞喊的那个名字,问,“霍清秋是何人?”
月歌冷笑:“是那个让她父亲想娶不得而喝醉酒的女子。”
“噢,难怪她昏睡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念着这个名字。”
咬牙切齿吗?月歌心寒,这辈子的姐妹情看来是没机会弥合了。
“王公子,你请回吧。切记这段时间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我们姐妹的关系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烦劳费心照顾姐姐,日后她若想见我,我会去看她。”说着,月歌向他行了个大礼。
王凤一惊,皱了皱眉。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月歌说的话深信不疑,甚至偶尔会想是不是阳舞曾做错什么伤了月歌的心。两个女子之间,他觉得他理所当然是该偏向阳舞的,但总是在不经意间更怜惜月歌。难道真的是因为美丽的女子更容易让男子动心?
“好吧,我先回去。月歌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也请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阳舞而想帮月歌,还是仅仅因为月歌,总之,他很想帮她。
王凤回去时,天已经很晚了,阳舞的房中亮着一点灯光,他推门走了进去。
阳舞已经醒来,看过了郎中,照顾她的婢女熬了药让她喝下。郎中说她急火攻心,须心平气和的静养。王凤轻手轻脚的进去,怕惊扰了她,靠近床边才发现,她大睁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房顶。
王凤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分责怪、七分忧心的说:“郎中不是嘱咐你好生养着,怎么不听话?闭目养神就这么难吗?”
“凤哥,你去找霍清秋了是吗?”阳舞脸色苍白,面容平静。
“不是,我去找你妹妹月歌姑娘了。”王凤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好好养着就是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婢女去办,她们靠不住就和我说。”
阳舞的眼角垂下泪滴。王凤脸上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融化了她用来包裹心房的那层坚硬的外壳,从小到大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关怀,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自己坚不可摧,谁知,只因王凤一句话,满身钢铁的外壳訇然碎裂。
原来她不过就是个小女子,渴望的不过是有个人真心相待。
“月歌……”
她念着这两个字,心里的恨像落在河面上的雨点,泛起一层涟漪之后就融进河水中不见了。可那并不代表她原谅她了,月歌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她夺去了她爹的一条命,想用一句淹死了就了事,没那么容易!她要她以命换命!
“你想见她吗?”王凤关切地问,看她漠然地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明白月歌在提到阳舞时眼中的黯淡。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月歌还是为阳舞。
阳舞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钻出来的小胡茬硬硬的扎手,就像他的性格骄傲不折。
“凤哥,你别为我担心,我没事。”
“你爹的事,你别太难过。”
“没什么难过的,死了更清静。”
“你说什么?”
王凤惊疑,这不该是一个女儿对丧父一事应有的反应啊!他宁可她像刚才一样颤抖,昏倒,甚至日日以泪洗面,都不该是这种冷漠。他忽然有点害怕这样的她,就像害怕那个在娘离家当日和现在的阳舞一样冷漠的自己。心死之人能够豁出一切,就像他豁出一切求杜之云杀掉许家的呆傻公子。
阳舞撑着床坐起身,扑进王凤怀里:“凤哥,我爹死了,妹妹一向与我疏远,我想她也不愿再见我,往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是我唯一的依靠!”她在他的怀里仰起头,泪眼盈盈的望着他,“凤哥,阳舞愿尽我所能,为君分忧!”
王凤心软,抚摸着她的长发笑着说:“阳舞,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凤哥,你前些日子说,政君姑娘因为许家公子暴毙一事而被父亲责骂晦气,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王凤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心里何止难过,是满满的懊悔和自责。如果许家公子是被杜之云所杀,那么害得妹妹现在在家里抬不起头的人就是自己啊!她那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床里不愿见人,背对着门口咬着被子颤抖着哭泣,每当他看到,心都痛到裂开一样。政君还那么小,怎堪如此的羞辱?可是他连安慰妹妹几句,或者抱抱她都不敢,因为他怕看到她懂事的抬起头,对他强颜欢笑,然后说自己没事。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无能,除了眼睁睁的看着,别无他法。越来越多的怨恨积聚在心里,他恨娘,恨爹,恨姨娘,甚至恨二弟和长妹,然而最恨的,还是这个无能的自己。
“凤哥,你不要烦心,你去跟老爷说,政君姑娘不是晦气,而是命格高贵。那许家公子福薄,配不上姑娘的贵气,还偏要娶姑娘为妻,这是天谴!以后咱们姑娘找夫家一定要找门第更高贵的,寻常男子都配不起政君姑娘呢!”阳舞抿着一对酒窝,靠近王凤耳语,娇声吟吟,“我小时候听一个算命先生说,若怀胎时母亲梦到月亮入其怀中,生下来的又是女娃,那这女娃的命格就贵不可言。我记得你说过政君姑娘是满月之日生人,与月亮如此有缘,想必你们的母亲怀着政君时一定梦到过月入其怀吧?”
阳舞有一双很美的丹凤眼,痴痴的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勾魂摄魄的魅力。王凤便是被这样的眼神勾去了魂魄,怔怔的点了点头。
阳舞笑了,她要用月歌的命去换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幸福,换来了这份幸福,也就换来她在王凤心中稳固的地位。她要帮这个骄傲却不得志的男人一飞冲天,更要借着他的翅膀飞得和他一样高。只有这样,她才能无视脚下那个渺小的月歌,忽略她曾带给自己的屈辱和欠下的父亲的那条命。
王凤皱了皱眉头,说:“这点子好是好,只是这样贸贸然去说,太牵强,爹不会信,更骗不过姨娘。”
阳舞愣了愣,心里有些失落。还以为王凤会抱着她说几句情话,感谢她的心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思考整个计策了。她吸了口气,强压下心里的不自在,说:“那我们就投其所好,老爷喜欢酒,就请他喝酒,喜欢歌舞,就让他看歌舞,等他心里的戒备放下了,我们再找准时机把话递过去。未必会很快,一两次不行就多几次,总有机会的。老爷信了,夫人就算再不信,也要听老爷的。实在不行,就买通个算命先生当面算一卦。”
她的一番话,在王凤的脑海中打了一个转之后,变成了天衣无缝的全盘计划。他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见成功的那一刻自己和小妹的光明未来。他紧紧握住阳舞的手,难掩激动之情:“阳舞,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当然!只要凤哥一句话,阳舞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她羞涩一笑,低下了头,“只求凤哥不要嫌弃阳舞,辜负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