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紫酱(1 / 1)
江临的眉心一直皱着,我甚至心生出想把它抚平的错觉。这样容貌姣好的女子不应总是这一副郁郁之相,她若是笑起来,定然是可亲可爱的。
两相静默,姜黄摇着尾巴在她和我身侧不停地转悠,茅屋被小小的火光照亮四壁,简单得粗陋。
“一年而已,”江临低头,眼睫的影子垂在挺翘的鼻梁侧。“你还未到二十岁的……”
我点头,她果然是有些本事。年纪其实单从表象来论并没有个准数,更况且因我身量不高,看似年岁要比实际减上不少。而她随口即能道出,也无差缪。
“刚才你看着的那一点火光,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
“光明、亮黄,”想了想,我对上她的目光继续道:“也是虚晃、模糊的,甚至能看到它移动时的另一个轮廓。”
江临又问,“进食饮水可有不适?”
我琢磨着应该是不曾有过的,便摇头,“并无不适。”
想起儒家的荀夫子亦作出类似推测,我顺势出言,“听闻我的病是无法医治的,最终只会神智皆离,就连吞咽这样的举动都没有办法自己做到。”
“你听说的并不全对。其实,这病最为可悲之处不仅在于它如腐朽般的慢慢败坏,还在于病者从来都是心神清醒的。自己身体渐衰渐败比谁都清楚,却对无能为力的事无可奈何,如果真的能丧失神智,那反倒会变成一件好事吧?”江临声量放低,似自言自语般语调伤感,“这确实会是一件好事的。”
我对她说话时忽而的冷暖骤变有些难以理解,屋内窄小本就压抑,她话里的闷郁惨淡此刻听来更是阴森。于是半转过身,借着逗弄姜黄避开她的视线。
江临仍在自说自话。说我刚才随着她改变火光的位置跟紧目光,目珠移动迟滞游离。我点头回应,确实,今早我便觉视物有些模糊,很难看清日晷上的时刻和卷轴上的文字,仿佛它们都忽然多出了一道影子,就像刚才我告诉她我所看见的那一点光亮的那样。
可在我看来,从有意识地认知这病状的开始是一年有余,这是比我想象里要更远的时间。可是对于这个时间,江临却出言顾虑。
“才一年的时间,不应该的。”
我重新看向她,好奇问道:“不应该?”
“此病初现突然,但进程迟缓。”她的眼神中徒然添了一丝温度,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很有些不适。“看你那时步态之间踉跄虚浮,脉象混乱难取,就像病深已入三五年之久。”
夏无且的话犹在耳边,他那时说我因服食药石身体染毒,我猜度着大概就是丹砂诱使的病势,却不敢多言。现在要在桑海城中寻得这一味药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我言语稍有不慎,这江临看上去也不是愚钝的人,她恐怕会对我心生怀疑。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会对墨家不利,而她看起来也对墨家之事不甚关切。
临行前江临在我腿脚上束上薄铁,她低下身用绸带将薄铁扎紧,低声告诫姜黄不得扯拽那几根扎好的绸带。
我不由地笑出声,江临也恰在此时站起身,她看了我一眼,让我随意走几步。
脚上徒然增加的重量让行步时有了些累赘,也负重沉了不少。可是,这样一个装束,却让脚下稳重,每一步都落地实在。这倒和小跖长年在胫腓处束着的铜板有些相似,他说这样好放慢脚下的速度,能够让我们跟上他的脚步。
我有些欣喜,转过身想要道谢,就看见她在几步之外望来,眼神异动。
“日后,你可以随时来这里。”她顿了顿又说:“随时,是指不必约束时辰。但脉象势态的摸索总需连贯,所以,若是闲暇,你便常来吧。”
她话语随意让人舒服。起初我还在留心,这人的脾性生硬得不晓人情,只怕她的一些嘱咐自己是没办法做到,想不到轻言轻语倒温顺平淡。因此心里不由又添了一份和善,笑道:“我还以为非得在清晨来见江姑娘才行呢!”
江临摇头,“诊脉的自然是有限定时辰的。素问脉要精微篇有言,诊法常以平旦,阴气未动,阳气未散,饮食未进,经脉未盛,络脉调匀,气血未乱。歧伯虽这样说,但我认为若遇有病则随时可以接诊,不必以平旦为拘。更何况,你行路多有不便,时间上还是不应强求的。”
亥时人定,四周安宁,间有犬吠在门扉后微弱响着,竟也似被这夜晚吞没去。离开时姜黄尾随身后行了好一段路,直到转过巷道才停下,后坐着歪头看我。
“你说,江姑娘为什么后来又答应为我治病了?”我低身探手,它乖巧地将头向前微伸,掌心下便忽然温暖。
“我还是觉得是因为你亲近我,她才不好意思拒绝的。只是,姜黄,你这般亲近我又是因为什么……”
身侧墙头似有黑影乍现沉落 ,我还未及反应,姜黄就立身仰颈朝我身后龇牙狂吠,眼神凶恶和方才的温驯截然不同。
忙伸手按在它支楞突起的背骨上,低唤它收声。姜黄倒也听话地收敛,只是吠声在喉咙翻滚震得掌心战栗,还是警惕的姿态。
机关鸟的铁铸翅骨撑开厚翼,巡回时扬起猎猎风声。这桑海城夜空低压沉郁,就落在头顶,而刚才黑影消失的墙头上光秃再无一丝异常。
走了近半个时辰,这份平静还是纹丝不动。山路上的青石板四缘带些丛草的潮意,在月光下氤氤地加深了颜色。就连鞋履布面上也晕开了一层湿气。
山中偶有虫鼠夜出,细碎的窜跳声响并不异样,只是那一瞥之下轻微倒伏的一簇草尖让脚步停驻。
心口紧搐,呼吸细狭。那藏匿中的一点香气围困降逆在冷寂中不得驱散,似有若无。
是自己的错觉吧。
这样认定,可是脚下却开始侧向移步。每一步,青石板的凉意就隔鞋上行一寸。
这气味很熟悉,即使被收敛成游丝,我也分辨得出来。
细嫩的草丛踩踏上去柔软若泥沼,稀泞下陷让人挣脱不得,而那草茎张扬攀附上鞋背足踝,随着紧收之势切肤入骨。
“桃能压邪,一枝桃花放在室中,你的身体才能快些好起来。”
“你该称他盗跖头领而不是……反正,让人听了去总归不妥……这便是墨斗,阿术你看,绳是不会偏倚的!”
“到墨家吧……只要我们在,只要墨家在,我们便能有所依靠……所以,你不要再害怕。”
“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是孤独,你留下来,好让我们有个安慰吧。”
“如果有一个任务是让你杀了我,你以为自己会怎么做?”
“执行任务。”
“你想我教你本事?你想学杀人的本事……蜘蛛,形虽小,却有剧毒。织网待命,便是他的职责。这样的蜘蛛遍布在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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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抱起我时挑眉,“你好像重了不少。”
疼痛舒缓,额上背梁都沁着薄汗,直到平喘定息,才觉得汗津有些粘腻难受。我踢了踢裙摆,他横在我膝弯下的手臂使力收紧。贴腿束缚的薄铁露出,我说,自然是重了许多的。
他看了看,问我累不累。
点点头,不过走起路来可稳当多了,所以值得。只是——我问他:“那你呢?这样抱着我,累不累?”
章邯笑了笑,眉眼舒展。他既没有说累,也没有说不累,可是我确实是疲惫了,所以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
“你肯定是累的。今天,”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今天你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睡得太沉,自然不知道。”
他只回答了我后面一个问题,我也只好作罢。他语气上扬,显然心情愉悦。我清楚,他从暗处跃身而出了,他的这一步阻拦了刺杀行动,也擒获了帝国通缉的要犯。他虽疲惫,却又前所未有的轻松,所以才有这一句带着戏谑的答案。
我不由哑然。昨夜之事到底是两厢情愿,当然没有理由娇嗔故作姿态,只是他毫不在意地暗示也让我有些挂不住脸。
“章……”
他蓦然低头,下颔抵压在我的头顶,竟也把我的话势压下。
“你今日看到通缉令后到了街市,只是后来去了什么地方是我不知道的。庆幸的是,只是我不知道的地方。”
头顶的压力不重,似乎只是轻微贴近而并没有压迫重量般。心中一怔,不能抬头,但还是插话:“庆幸?那如果不幸,又是什么?是你知道的地方?”
“比如——”章邯停顿半晌,“海月小筑。”
他的脚步迈得不大,只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铁靴踏下青石板,不会有石面纹理与靴底摩挲的声响。
我在他之后小声迟疑地念出这处胜地的名字,“光听这名字就让人觉得是大排场,能前去的人非富即贵,皆是有身份的人。我哪边都不是,怕是没有资格去吧?”
笑声从头顶传来,我听他道:“筑中确实气派,气派大的地方往往不会只有一处正门可以进入。不过,若是以我身旁之人这一身份,‘资格’是不用你顾虑的。”
随他上行而慢慢沉下的石阶被遮上夜幕,先前的那一簇倒伏的草丛已经不知在哪个方向,而踝间疼痛隐隐之后也消褪无几。我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散漫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早知如此我肯定要去那海月小筑开开眼,好好游玩一番,可惜了。”
“游玩?”他忽然转折偏题:“今天是庚申日,不是什么好日子。看今夜天高云薄,辰星数布,明日又宜出行,那就明天去。”
我以为他不过试探和玩笑,毕竟章邯一向行事计划细密,现在决定行程,太过草率了。
“你不想知道我之前是去哪里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我先开口,章邯没什么反应,只回一句:“如果我说想,会得到答案吗?”
“或许会的。”
“没有一个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