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玉色(1 / 1)
看我点点头,章邯做出向下撤手的动作,但是他很快便回手收势,重新将我下落之势接住。
“你真的会放手?”我小心抽了气问他。
章邯摆了副认真思考的神情,“或许会的。”
和我刚才说的话和态度一模一样,我知道他肯定是戏弄我,倒还真是个不会迁让的人,以牙还牙,让我不能有一句反驳。
“我现在反应不比从前,”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几乎是开着玩笑地问道:“这一放手,会不会是摔得粉身碎骨,变成一堆齑粉?”
如果真像是你说的,以你身旁之人这个身份,你还会放手么——这句问话被截在腹内,方才听他口中道出“身旁之人”时虽然有些微刻意,但我不想纠缠这话里的意思。我想,自己是愿意就着字面理解,竟连把它作为戏谑的反驳都舍不得。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我又追问他,答案还是“或许会的”?
章邯轻笑,附和点头:“或许,会的。”他略收紧臂弯,说起话来词严义正,“青石路坚硬,人却很脆弱,断几根骨头也不是不可能。”
我看着他的下颔,认真问:“那你还放手?”
章邯没有接话,倒是问起方才见我时的情境,他说我偏走入杂草间,似乎是在找寻什么。
当时那莫名倒伏的草尖让人不能不在意,而我走近它时心神忽而混沌,零碎的只言片语横撞入思绪,像草茎缠捆难脱。如果不是章邯突然在阶前出现,我恐怕还不能回神。而以为被缠上的足踝并无勒痕,现在想想,当时引得姜黄吠叫的黑影和刚才隐约的香气应该也是自己多想了。只是,往事倾灌如潮,让人心绪涣散。
“其实可以当做我是在找你,既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总该看着是何时回来。”
章邯不揭穿,倒也一言不发。我在他身侧顾盼了一阵,四周漆黑难见,草间深处偶有萤光。
“你或许是在前方等着,或许是在后边随着,看不清你来时的方向,但终归你是来了的。就在方才,我觉得心惊胆战,沉闷得仿佛浸身在没有了空气的狭隙,因为,有人在那里。”我伸直手指向一个方位,指尖颤粟摆动,但还是引得章邯顺着这个方向望去。
他一声招呼,夜里一条黑影飞窜往那处,风声忽紧,继而黑影归来落在身旁。
“回章将军,并无异样。”
影密卫俯身垂首,身形几乎要融入夜色里。我在章邯怀中扭了头去看他,觉得他的轮廓就要被吹散了。
“真的没有奇怪的地方吗?”我插话问。
那影密卫并未答话,连姿势都没挪动一分。对于擅长搜捕的人来说,我刚才的一句话显得多余,对于影密卫来说,我这一个外人的话没有意义。
待影密卫离去,我哂笑:“如果连你的影密卫都没看出异常,那就是我看错的缘故。”
章邯脚下未停,他顺着接话:“应该如此。”
也许是夜深寂静,嗓音不高,却沉淀有份量得足以让人安定。我应了一声,阖着眼帘喃喃道:“今日视物模糊,连脑子也跟着不清楚,恍惚懵懂闹出笑话,好在没被别人看去……”
身下步调稳扎微有迟滞,他的手臂随之紧固。不确定有没有再听到他的言语,也听不清楚自己之后又说了多久的话,等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天边已经翻白,他的手臂横栏在我的腰侧,竟在身旁闭目入睡。
心头浮掠惊疑,未及思索,手上随即上探于颈枕下,等触摸到两只冰凉的细颈瓶身时,才稳定了心神。
置手轻贴上他的脸侧,他的眉峰和颧骨很高,加之下颌坚毅,所以更显得脸颊削瘦。乍看上去,这就是一个脸面冷峻的人。
我曾不止一次在相国府见过他,却是由他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直言称赞我受李斯的信任,然而随后的话却字句凌厉。我从那时起就明白他的危险,断定他是脸面冷峻心肠冷硬之人,可是后来又觉得这样的断定过早——看上去不喜言辞实则极擅问讯,他也会笑,而且时常会笑,就是不知道他的脸面并非冷峻,心肠是不是就会柔软。
指尖一暖,原是章邯已然转醒。他也不睁眼,伸掌将我的手捉下的同时侧转身子,右臂回收骤紧,我也只能贴靠在他胸前。
呼吸压抑,我挣了挣,发觉也是徒劳,便老实说:“将军,我刚才在看你。”
隔了好一会儿,耳侧他的胸腔微震,只听他低哑道:“嗯,我知道。”
说归说,但他姿势也并未改变,我更实诚地像之前的总结一样继续说道:“将军真好看。”
章邯并没松手,但是能听见他能被察觉地轻笑了一声。昨天以前我这么称赞他,便得到了一只青碧玉镯,所以倒也不怯开口要赏。
“这回我是不是也能得到将军的奖赏?”
“你想要什么。”
他话刚落下,趁着他卸下一分力道,我费劲儿地拧着脑袋赶紧道:“将军要不要答应我一个请求,以将军的能力要办到它简直轻而易举,更何况,宁术也不敢过于为难将军……”
章邯在话途就已经睁开双目,他向外枕开距离目光就直接落在我的脸上,神识清明。
“请将军把答应这个请求作为嘉奖。”
最末这一句,我几乎是嗫嚅地对他说出,声音细小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章邯不是一个愿意让人自行选择的人,更多时候他会替别人做出选择。所以当他问出我想要什么的时候,我是下意识地就为自己最想解决的担忧寻找僻径,如果章邯浑浑之中顺口应承,或许这是一个好机会。只是,章邯除了替别人做出选择,少数时候他会出乎意料地交给别人选择的权力,因为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是他已经预设好的安排。
“请求?”
这两个字在章邯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用肘尖支着身子向里退,想要离他远一些。
章邯没有动作,他继续问我:“你觉得我会答应,还是——我应该答应你的请求?”
后方的锻面没有沾上人的温度,贴在身下微微发凉。我闷闷地回他道:“是章将军问我想要什么的。我的神智并不混乱,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是将军问了,我便由心说了。”
章邯看了我好一会儿,他没说话,我也自顾自地翻了身背向他。
“昨天晚上,我说过要带你到海月小筑。”他忽然挑话道:“你……”
“将军如果有要事在身,我还是不打扰了。”
榻旁有细碎的衣物动作声响,是他正在起身着装。轻微的声音像竹刺啄扎在手上,一点小小的疼痛从一个小点泛成一圈。
我把盖被从肩下提扯盖在脸上,呼吸就被蒙在被中。
按照张良说的,小跖被抓是他们的安排设计。张良确是长于谋略,极有先见之人,他能赌定这一回么?纵然从未失算,他们的这次计划能成功施行,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他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相信张良,不,是不相信小跖能好好保护自己。这个人总是这样,明明滑头机灵,但又傻得可怜。劫获黑龙卷轴,盗取千机铜盘都有他身赴险境。阿德甚至说过那日机关城将倾之时若不是小跖拼死脱身报信,各路反秦势力恐怕都要覆灭。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情是必须的,就算是要命的代价,他也认为值得。
喉咙里压抑的酸涨,我仓促捡了被角要抹眼泪,却被人掀开遮蔽。
章邯俯着身看我,一只手按在榻边,另一只手提拿着被子,衣装齐整,神色轻松。
“真的不想去?”他问道。
“……想去。”
他挑挑眉道: “真的不去?”
我抬起胳膊将手背盖在眼睛上,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章邯说,既然不去,就好好休息。他一说完,我只觉得身侧一轻,薄被也被掖回肩头,随后便是他离开时房门开阖的动静。
我撤了手,偏头盯着室里几张招摇飘荡的缃黄帷帐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摸出枕下的丹砂服了些许,慢悠悠地起身梳洗。
梳子有些沉重不顺手,头发反被绞得更乱了。我叹了口气,以指代梳理顺了头发,而发辫却编不好,不是抓不紧哪股分发就是编错了式样,很是难看。
庭落前洒满阳光,树荫很短,所以桌案四处也都是耀眼的光华。
我往前走了数十步,直到能看见他手中杯盏里盛满的茶水和光亮时才停下。
在机关城时,我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回廊值岗。靠山而成的甬道位置极高,从这里可以瞭望到山群围成的天宇,它有时星河灿烂,有时满月孤悬,也会在有的时候漫山迷雾没有丝毫光亮。阿德常陪在我的身旁,因为深夜寂寂,我们两人总是压着嗓子谈话。
“这夜色真美。”他这样说道。
“新月之夜没有月亮,天空就是一片漆黑,有什么美或不美?”
“没有月光,这回廊上的燃火会显得更明亮。”
阿德拿过我手中的火把将架于石壁上的木炬点燃,我搓搓闲下的手,跟着他顺着长廊往前走。
我看着他的后背说:“燃火可没有月亮美。”
阿德点了点头,认真回道:“可是月亮太远,不像燃火一样离我们很近。”
我不屑地鄙夷他。月亮虽然很远,但只要有巧点子它也能近在身畔。我对他说:“明夜月亮就会升起,你来,我给你看近在咫尺的明月!”
第二天是星月夜,我捧着盛满水的杯盏一脸得意地看他。杯盏里是白晃晃的一弯月亮,初月如勾,就在手中握着,轻飘飘慢悠悠地浮游。我反问他,这样的距离还远吗?阿德皱着眉头瞪着那一杯月光,半晌才回我一句话。
他说,这是假象,手一颤它就会碎,就算它是真的,这月光实在没有温度,也太凉了。
那杯明月光和此时章邯手中被装入阳光的杯盏相似,我伸出手碰了碰,是滚烫的。
我看着章邯,他玄黑劲装上已负银铁肩甲,乌发高束毫不累赘,长短两剑分别佩于后背腰间,已经是待发之势。只是,从他离开房门到我站在这儿,这一段时间里他却不过在院内喝茶而已。
阳光刺目,我垂着视线看他,问:“将军可是在等我?”
章邯手中的杯盏落下,茶水已空。他的手从扶着杯沿随意敲叩了几下继而停住,“你真的不去?”
这是他第二次发问。
他的眼睛被额发虚掩只能看清他的嘴角,唇肌舒缓,并无不耐之相。我心中微动,拳握时手心被指甲陷入,觉得脑中清醒了几分。
点点头,我道:“我愿意与将军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