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恨意(1 / 1)
太子政变,皇帝罹难的消息,倏尔之间,便传遍了帝国的四面八方。齐王扶棺哭灵至洛阳,极尽哀苦。以独孤丞相为首的一干文武,道是齐王平乱有功,上书拥立齐王梁殷为新君。
却又有言官上书,道是安防不慎,察探不明,因此有此大乱,不是国家之福,将矛头指向了独孤家族;又有人谏道:变乱当日,曾有人听得“太子与北戎勾结”等语,请求彻查此事,竟是有些不满齐王的意思;朝堂上吵成一团,因互不相让,最后声响渐止,目光俱投在了两位辅国重臣的身上。
一直沉默的清河老王爷,与重伤昏迷的滦川公。
凌琛那日,对独孤敬烈只说了最后的那句话,便一交摔倒,至今未醒。
齐王,独孤丞相等重臣都来探望,齐王严令太医院必定要救醒滦川公。洛阳行宫内,凌琛所住的相辉楼中,太医院十数名医令日夜守候,随时诊脉行针;天下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进殿内。但尽管是这般精心诊治侍候,凌琛却一直不曾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夜深时分,武德将军带着一名身着黑袍风帽的人,走进了相辉楼殿中。令宫女宦官们各司其位,不得走动之后;又登阶上楼,直入内堂,对守着滦川公的两名太医道:“你们出去。”
武德将军现下已是权倾天下的人物,谁敢不遵这位未来皇帝表兄的命令?两名太医躬腰行礼,诚惶诚恐地退出内室,转出阁门,往廊下走去,门外侍候的宦官立刻知趣地掩上了阁门。
室中只剩下了几名侍候的宫女,见夜静更深,武德将军在宫内如此神秘行事,不知是吉是凶,都有些战战惊惊,低了头不敢乱瞧一眼。那黑衣人见状,大模大样地对两人令道:“呆站着做什么?侍候热水!”说着,解下身上风帽,露出真容。原来便是独孤将军的私交,军医周至德。
他从腰间解下一条医囊来,在凌琛床边坐下。一名宫女乖巧,见状连忙上前,端来脉枕侍候,将凌琛的右手从被中扶出,搂起袖子,小心置在枕上。周至德见那只手连指带腕,俱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惊道:“怎么搞的?这样如何诊得出脉象?”因命换一只手,宫女偷眼瞧瞧独孤敬烈,细声禀道:“小公爷……两只手都是一般。”
独孤敬烈掇了个绣墩过来在床边坐下,看着周至德无奈地摸着凌琛右手手腕,阖目诊脉,只觉得心如刀绞。
那日他将昏迷不醒的凌琛抱回帐中寻医,方发现他的双手鲜血淋漓,狼皮护手糟烂的直嵌入进了血肉之中。
那一晚,他从他的手中,挑出了整整七十四根尖刺。每一根都扎在他的眼底心间,痛入骨髓。
凌琛,凌琛,我究竟造了怎样的孽,要让你受这样的苦楚?
周至德放开凌琛的手腕,摇头晃脑地道:“酒囊饭袋啊酒囊饭袋,太医院这等草包,既然知道了小公爷曾从山崖上爬下,竟没一个人诊出来他曾摔跌过巨,以至胸膈淤血,凝堵经脉?再迟几日,只怕……”
独孤敬烈立时打断了他,问道:“如何用药?”
周至德不高兴他打断自己的话,当即顶道:“用药?这个时候,小公爷还灌得进几口药?再拖个两三天……”独孤敬烈道:“别说了!”转向宫女问道:“小公爷今日,吃的是哪个太医的方子?”
宫女们见他脸色铁青,都吓得花容失色,一人鼓起勇气,回道:“太医院几名太医斟酌着开的,主笔的是张医正……”她偷眼瞧瞧在一边摸着小胡子装模作样的周至德,道:“不过小公爷……实是没进多少药……今日连汤水都喂不进了,太医们方才还说……”
独孤敬烈举手止住她,转向周至德,问道:“现下怎么办?”
周至德见宫女与自己说的丝毫不差,得意得摇头晃脑,道:“怎么办?太医院那干子饭桶,便是行针疏通经脉,也只敢在‘神户’,‘太渊’诸穴上动针。小公爷此时,淤血凝塞已积至胸膈,针四肢穴道,哪有用处?非针‘三阳五会’不可!”
独孤敬烈一惊,“三阳五会”便是“百会”穴的别称。此穴在头顶正中,属督脉,又是五脉交汇之处,最是人身要穴,岂是能轻易动针的?周至德瞧他沉吟不语,生气道:“昔日则天皇后也不准秦鸣鹤在高宗百会穴上行针,道是‘天子头上,岂可放血’?偏是贵人便有这么多忌讳,最后还不是行了针,高宗方得以目能视物?且小公爷又不是皇上……”独孤敬烈沉声道:“好吧,你准备行针便是!”周至德斜眼瞪他道:“怎地事关小公爷,你便这般爱打断人说话?”说着便令宫女高烧明烛,准备热水布巾等物。
一时,诸物准备妥当,周至德一面在宫女捧上来的铜盆热水中清洗双手,一面道:“针‘三阳五会’,人非挺立身子不可,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扶得住小公爷?你来支着他吧。”独孤敬烈点点头,当即在凌琛身边坐下,将他抱扶在自己怀中。看着虚软倚在自己肩上,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阖的少年,想起数日前长安道上的明朗笑容,只觉恍若隔世。
天下江山与你的笑容,哪能论轻重?
宫女呈上用药汤煎好的银针,周至德拈起一根,执起凌琛一只软绵绵的手来,令一名宫女解了绷带,露出伤痕遍布的肌肤,手指按压一刻,寻准“曲池”穴,将银针扎了进去,捻动一刻,见几无鲜血流出,叹了口气,又针了“内关”等穴。便将那只手腕递与一名宫女,令她跪在地上,小心捧住。又拉过凌琛另一只手来,如法炮制。
待双臂行针完毕,周至德微微凝神,瞧着倚在独孤敬烈怀中毫无动静的凌琛,选了数根银针,伸手分开凌琛头顶长发,手指自两方“曲鬓”穴向上游走,按压住顶际“百会” 穴,瞧瞧独孤敬烈,嘱道:“你可按得稳当些,现下可不比当日,他哪来那股子傻力气硬扛……”独孤敬烈一听便知他说的是那日为凌琛缝合伤口之事,心中又是狠狠一痛,外面不露,只点头道:“我知道。”
周至德再不言语,运针凝气,数针自“曲鬓”穴排刺而上,待至头顶,指间最粗一根银针毫不凝滞,刹那间便透穴而入!按说“百会”穴为督经五脉交汇之处,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针又力道刚猛,便是将死之人,也能有一度的回光返照之象。但独孤敬烈怀中的凌琛却依旧毫无反应,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周至德屏气凝神,在穴中细细运针,额间已微微见汗。房里诸人俱大气也不敢出得一声,殿中一片死寂。
忽听凌琛喉中,微微作声。周至德眼睛一亮,指间轻拢慢捻,力运针尖。捧着凌琛右手的宫女突然低声惊叫道:“小公爷手指动了!”周至德狠声道:“抓紧他!”话音未落,独孤敬烈臂中的凌琛忽地全身一抖,身体骤然僵硬,胸膛起伏,喉中格格连声,似是极痛苦地要仰起头来,却被独孤敬烈紧紧锢住了头颅肩背,不能动弹。
周至德行针更紧,凌琛痛苦得喉中呃呃,象是溺水之人已然窒息,发不出痛呼惨叫一般。地下墙间火龙烧得滚烫,殿中诸人俱满头大汗,惟他浑身冰冷,臂间青郁郁的血管在惨白肌肤下鼓突起来,仿佛血液俱被凝实成冻了一般,腕上银针刺处,无一丝血痕流出。独孤敬烈见状,心如油煎刀剜,喝问道:“他究竟怎么了?”
周至德汗下如雨,道:“淤血凝塞太久,滞在胸间,呕逆不出——”他生就的医者脾气,若能救而救不回病者,便要气恼万分,怒道:“偏他是一个儿在这里!若有个亲近人叫唤几声,心里一急,说不定便能呕出这口血来了!”
这世上,凌小公爷的亲近人都有谁?
北平王,北平王妃?
还有谁?
独孤敬烈低下头,在苦苦挣扎着的凌琛耳边哑声道:“凌琛,我在这里,你要恨我,就把血呕出来。”
周至德与几位宫女俱听得一呆,这是什么话,有这样喊魂救命的么?却见凌小公爷越发挣得五官移位,满面狰狞,两名执手的宫女又惊又怕,几乎按压不住。独孤敬烈大手紧紧锢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颅按在自己的肩窝之中,不许他胡乱挣动,在他耳边咬牙嘶声道:“凌琛,你听见没有,凌琛……吉祥果!”
凌琛撕心裂肺地吼叫出声,倏地呛出一大口血来!周至德连忙收针,凌琛已一发不可收拾,连连呕血不止,洒得身上衣上被中,皆是处处鲜红。臂上的几根银针剌处也细细蜿蜒,淌出好几股黑血来。
半晌,凌琛方止住了呕吐,软倒在独孤敬烈臂间。独孤敬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见那长睫微动一瞬,慢慢地睁了开来,带血唇角开合,暗哑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