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血诏(1 / 1)
宫女们上来伏侍凌琛漱口净面,独孤敬烈亲端过一盏香梨煎饮,试着寒温合适,方送至凌琛唇边。宫女们见状,都有些不知所措,几曾见过贵人们亲手侍候人的?何况这人还是冷面冷心的武德将军?
凌琛有些困难地啜饮一口,润了润干焦的唇舌,便又胸闷欲呕,再咽不下去,只得无力地偏开头。独孤敬烈见他胸前衣襟上全是血迹,迟疑一刻,终于在他耳边低声道:“把衣服换了,好不好?”凌琛闭上眼睛,微微点头,任着他将自己抱出床帐,放在软榻之上。
宫女连忙侍候巾帕,送上烤暖的衣物,独孤敬烈为凌琛褪了小衣,揩拭胸前血迹。凌琛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目光中有些茫然无措模样,任着他侍弄自己。宫女们本是侍候惯了贵人们更衣换装的,见着独孤敬烈亲为凌琛着衣,虽是惊异,也只觉是平常动作。倒是到外室开方的周至德进来,见着这一幕,一时发怔,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避过了眼睛。
他将开好的两济药方给独孤敬烈瞧过之后,交与宫女,道:“小公爷这外伤瞧着吓人,倒不算重,没伤筋动骨的。只调养内腑便了。”说着重又穿上进宫时的黑衣风帽。独孤敬烈将凌琛横抱起来,小心安置在宫女们收拾铺陈好的床帐之中,为他掖好锦被,方领着周至德下楼出宫,令自己的侍卫送他出宫。虽是禁中,但是又有谁敢来检视武德将军的车驾?凭着明晃晃映着“武德”二字的两盏明瓦灯笼,守宫军士便层层放行。
周至德见一路无人打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肚子里的话,道:“我说老烈,小公爷为啥恨你啊。”
独孤敬烈面前,周至德别的不论,口舌是无忌的。就这个称呼,从独孤敬烈的官职到表字“逸德”,叫了一圈儿,最后自己生造了那么个贩夫走卒的叫法出来,居然喊顺了口。独孤敬烈反正万事不开口,他叫什么都默认。
如今他既问出来的又是这么个答不得说不清的问题,独孤敬烈依旧以不变应万变,直接不答。
他这闷葫芦脾气,周至德早就习惯了,也不须他回答,只顾说自己的话道:“现下朝庭中出的桩桩件件,都是大事。下官位卑职微,自然是不明白的。大王之风,庶人安得而共之!”
他反正饶舌惯了,唠唠叨叨背了一截儿《风赋》,才又继续道:“那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庶人之风,大王安得而共之?就拿眼前来说,小公爷一受伤,凡天下有的珍药奇药,太医院所有的狗屁国手,都往着他面前凑。可是话说回来了,他要是生在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家,一般儿就是打个喷嚏划条口儿,哪儿能受这么重的伤呢?”
独孤敬烈与他往来,别的没有,“过耳春风”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因此在他前面的长篇大论中,武德将军纯是在发呆想心事。但是再重的心事,只要一听得与凌琛有关,也会把他拉回了魂儿。且越听越是有道理,竟然抬起眼来瞧周至德了。
周至德哪受过武德将军这样的眼神鼓励?话匣子打开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道:“因此小公爷的恨,可也不是小门小户三瓜两枣儿的恨。‘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凌小公爷不是天子,不过这怒火只怕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也是从过军见过大阵仗的,便饶有兴味地想象起了北平雄师南下中原,山河带血,天翻地覆的情景。独孤敬烈本见他方才引经据典,以为他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来,但听他越说越是见识短浅,倒底军医出身,终是脱不出 “庶人之风”的眼界,便又由得他去说。自己闷闷的继续想朝中现下与“大王之风”有关联的桩桩大事。清河老王爷不知详情,无法主持大局;而凌琛又因伤重而被软禁在禁宫之中,连邹凯都不能入宫侍候;停灵七日一过,大浩权柄,便顺理成章的落在了齐王的手中。
独孤敬烈透出一口长气,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袖中,已几日几夜不曾离身的一样物件。
——那日他自昏死过去的凌琛身上解下的,一条蹀躞玉带。
他与凌琛耳鬓厮磨,情爱如潮之时,那惫懒孩子的一应衣物穿脱,皆是武德将军经手,哪能不知道玉带间的关窍?那日他为凌琛卸了玉带,一眼就瞧见血污一直浸染到带钩之内,若不曾开合过,岂能沾染得进?
因此他便瞧见了那块被凌琛撕下来的衣摆,瞧见了大行皇帝的遗诏。
他自然知道,将这血诏毁去,方是自己最合适的选择。这是齐王与独孤家族的催命符,也是斫断大浩社稷的利剑。那怕是对于凌琛来说,也是双刃的利剑,一步不慎,就是九族葬身的下场。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将血诏留了下来,仿佛是对父亲与独孤家族无言的背叛。凌琛说他半世都在忍,他的确在忍,但是忍无可忍之时,他终是需要安慰。当听见姑母与父亲要永庆公主嫁至北戎,永庆公主的哭泣时,他握紧了这条玉带;当清河老王爷怀疑而疏离的目光投在他身上时,他握紧了玉带;当朝中几位刚直的言官在朝中怒骂独孤家族,扬言“乱朝者,独孤氏”时,他惟一的依靠,也只有这条玉带。
但是现下看见玉带的真正主人鲜血淋漓的挣扎时,再没有什么能安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