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八.图穷(1 / 1)
四八.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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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时间匆匆过去,眼看十一月已过了大半。裴台月在南河村中找了处没人的空房子,暂且安顿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病中需要照顾,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楚楼风与裴台月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日常相处倒也算融洽。
这一日正是小寒,也意味着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的开始。从早晨开始,便有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过了午时,雪才渐渐地停了,天空一片湛蓝,又高又远,像是最纯净的琉璃瓦一般。
屋子过去的主人在窗边种了一棵梅树,因为太久都没有修剪,所以枝杈长得十分茂盛。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朵朵红梅如血般绽放,散发出清幽香气。裴台月最喜欢这棵树,时常坐在窗下出神,所有情绪皆被横在眼前的一条白绫遮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楼风的伤和病都逐渐好了,只是右手活动起来还不够灵便。按照阿苏的意思,大约需要固定一个月左右,然后需得百日方能恢复。他见裴台月已在那旁坐了大半个时辰没出声,不由也走到窗前,折了一支红梅拿在手中把玩,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裴台月微微扬起唇角,“楼风,你背叛了我两次,第三回在什么时候?”
楚楼风心中一凛,却还是漫不经心地笑道:“眼下正是良辰好景,裴道长为何说起这么煞风景的事?”
裴台月却不搭他的腔,反而另起了个话题:“之前我们刚刚相遇的时候,我曾派人从枫华谷往金门关送信,警告浩气盟有可能会取道红莲岗偷袭一事。然而,我派出去的信使被截杀在了半途,金水镇也因此陷落。”
他说起的是完全不相干的往事,楚楼风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只接着他的话头答道:“好像听你提起过。”
“这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起先以为是你,但就算你能传信出去,亦不可能知道我的密信。排除其他可能,就只能是我们三人在商议时,被旁人偷听了去——而那个时候,经过我们身边的,是那卖唱的祖孙二人。”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有点惊讶,楚阳秋的麾下,居然还有这么一群不会武功的三教九流,”裴台月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赞是讽,“所以进马嵬驿的前一晚,在渭河旁边的客栈大堂里,你忽然紧张,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歌女?”
他的语调平静,楚楼风心中却陡然一惊。他很想开口辩解,却也明白此刻的任何否认都是枉然,反而多说多错。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红梅,将一朵花捏碎在指尖,赤红的汁液如同新鲜的血。
“而后你又故意把自己弄病,逼我改道入马嵬驿,在南河村求医……那大夫开得药方,倒也有几番意思,”裴台月悠悠然地开口,站起身来,在窗边负手而立,“三七,蝉蜕,薏仁,川芎;千金草,荆芥,茯苓,当归……呵,确实是疏风解表、活血散瘀的方子。”
楚楼风没有说话,呼吸却已经乱了。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心跳在裴台月听来,定是响如擂鼓。然而他依旧死死咬住唇角,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与裴台月对峙着。
“你说的‘独参汤’当是指我孤身一人,而蝉蜕别名秋衣,川芎古称江离,千金草俗名马尾……你兄长生怕你看不明白这暗语,写得这般浅显易懂——只是他不知道,我虽不懂医,却也帮阿苏找了这么多年的药,寻常药理还知道些许。”
裴台月一边说着,一边也折了一支红梅,在窗台上的新雪里随手写了两行字——二一日秋以江离,马嵬京界令当归。
“十一月二十一的时候,楚阳秋会带人来,在马嵬坡与长安城交界的位置,走水路沿渭河救你离开,对不对?”
因为目盲,他的字有些歪,却依旧风骨卓然。楚楼风在旁边看着,只觉心中一片冰寒彻骨——裴台月如今众叛亲离,皆是因他而起,说不内疚是假的;再加上这几日的相处,对方对他照顾入微,他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人虽然目盲,心中却像块明镜一般透彻,他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居然一点都没瞒过去!
“我早说过,同样的伎俩,不要用第二次,”裴台月低头,将那枝红梅凑在鼻端嗅着,“说起来,那个时候,你不是还挑拨小唐,说我要杀唐如晦么?你猜得没错,这确实是我们交换的条件——”
“莫非……你投了秦肆?!”
这个猜想如同一线闪光般穿过脑海,楚楼风脱口而出。裴台月微微勾起唇角,黑发高冠、白衣红梅,端的是一派清俊凛然:“我不喜欢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不会;我不愿参与恶人谷内乱,但不说明我不能——楼风,你威胁天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楚楼风的身子微微颤抖,那些先前被他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方才联系起来。这也是裴台月为何要走中路上昆仑,因为马嵬驿正是秦肆的地界!
楚阳秋将地点选在南河村中,就是因为此处距离世外坡据点极近。而裴台月是恶人谷逃犯的身份,浩气盟只消稍加挑拨,他便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的状态。
然而如今这人有了秦肆作为后台,世外坡中的恶人驻军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楚阳秋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依旧按照原计划前来,只会落入裴台月的陷阱之中,非但救不出人来,万一搭上自己……
楚楼风完全不敢想下去,眼神却逐渐凝定——他必须在二十一日之前逃走,或是将消息传递出去,绝不可令兄长踏上这条死路!
“裴道长……神思敏捷,在下认栽。”
他轻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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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楼风反手点上自己胸口几处大穴——裴台月早已封住他周身气脉,然而寻常武功皆是走任督二脉与十二正经,他此时周身气劲流转,却分明是十五络脉十二经别。
这是他过去在肖药儿那里学来的法子,这些细小的别络平时皆是贮藏经气,起到贯通表里、沟通阴阳的作用。此时以穴道刺激,再辅以内力引导,抽调周身气血为用,故能瞬发远超平日之力。楚楼风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浩然充沛的内力盈满四肢百骸,阎王帖之号,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就在此时,心口的位置蓦地一痛,他才骤然想起阿苏的蛊。然而楚楼风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低叱一声,以手中红梅为笔,就往裴台月袭去!
“呵,楼风……”
那人闪身躲过他的第一招,从桌上拿起长剑,三尺秋水铮然出鞘,狭小的房间之内,霎时杀气纵横。
花间游轻灵飘逸,紫霞功游刃有余。两人自屋中斗到屋外,楚楼风如今功力大涨,倒是也能与裴台月战个平手。然而心口却越来越疼,随着经脉游走到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是折磨。楚楼风心下骇然,自己明明还没怎么伤到对方,蛊虫却已有这么大的反应。然而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一招一式都凌厉至极,处处攻击裴台月的要害。
这几乎是拼死的打法。“阎王帖”的法子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激发人体最大的潜力,却对本身反噬极大,何况还有那情况未知的蛊,楚楼风当真半刻都不敢拖延。
然而裴台月却不。紫霞功本就不是以快取胜的武学,此时被他使来,更是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看起来他每一方步子、每一个转身都极为随意,却是处处都差了一线。
两人一个极快,一个却极慢,偏偏势均力敌。
楚楼风越打越是心急,裴台月却始终不紧不慢,周身防御完美无缺,连一丝破绽都不见。
知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楚楼风终于决定强攻。只见一支红梅自身前虚虚划过,狂风浩荡,墨意盎然,扬起满院白雪!
然而裴台月不闪不避,手中长剑明亮一刃,如月光幽然。
不像刀、亦不像剑、甚至不是纯阳武学中的任何一式——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斩落。
如同一束月光毫无阻碍地穿透狂风,在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长剑刺破了楚楼风周身完美的圆,带着无可阻挡的十万风雷,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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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的疼痛也在刹那间爆发,楚楼风喷出一口血来,只觉得浑身经络都被寸寸碾碎。被他强行压抑住的蛊虫终于在此时此刻发作,眼见长剑兜头斩下,却使不出任何防御的招式!
他闭目待死,却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啸。
尘埃落定,万千雪片簌簌而下,落满两人的长发衣襟,宛若白头。
他与他相对而立,三尺长剑点上他指间红梅,轻盈得像是一个吻。
那朵梅花轻轻一颤,从枝头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楚楼风脚下的雪中。随后,整个枝条霎时崩碎,化作齑粉。
——裴台月竟没有伤他。
那雷霆万钧的一击,居然只是举重若轻地落在了他手中的红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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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道长……为什么……不……杀……”
楚楼风不可置信地喃喃,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感觉,浑身疼痛彻骨,所有气力都像被蒸发掉一样消失殆尽。丹田之中空空如也,
那时他几乎毁了周身经络,在万花谷中调养了整整一年,这辈子都没办法再使离经易道。那么这次呢,已经打碎过一次的瓶子再次被砸成碎片,他这身武功,怕是要彻底废了。
大片大片赤红的血色自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地,然而楚楼风依旧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
心口的疼痛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终于,他再也没有力气,只能伏在雪里喘着,因为疼痛而一片模糊的视线里,是那人道袍雪白的袍角,依旧一尘不染。
“我怎么舍得你死,”裴台月走到他身旁,轻声开口,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我还当你兄弟二人关系不好,却没想到,你居然为了他,连命也不顾?“
他轻哼一声:“还是说……关心则乱?”
楚楼风悚然一惊,只觉得遍体生寒:“裴道长……”
“如此兄弟情深,当真令人欣羡,”裴台月轻轻扬起唇角,勾起一个凛冽至极的微笑,“却不知你那好大哥,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关心则乱?”
“不要……!”
楚楼风大惊之下,竟是又吐出一口血来。裴台月沉默片刻,方才摇了摇头,道:“阿苏种在你心脉中的,不是生死蛊,而是离心蛊,所感应到的是杀气。因此只有在你对我有杀意的时候,才会发作——所以楼风,你刚刚,是真的,想杀我。”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抬脚欲走。楚楼风此时痛得生不如死,动弹不得,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拼死的力气,猛地一把拽住了裴台月道袍的下摆:“求求你……裴道长,阿月……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别杀我大哥……求你!”
他的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满满的都是恐惧与哀求,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仿佛那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月,阿月,求你!”
“现在说求我,不觉得太晚了点么?”
裴台月面上不知是讽是哀,忽的一剑刺下,穿过楚楼风的手腕,将他的右手钉死在了地上。
“啊!!”
新伤叠上旧伤,楚楼风再也握不住那片衣摆。朦胧之中,有谁摸索着捧起他的脸,用袖角帮他拭净唇角的血迹,语调半是温柔半是恶毒:“楼风,若不是瞎了,我真想好好看看,你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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