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九.匕现(1 / 1)
四九.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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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一,大雪初霁,月明星稀。
南河村外,有一队人马正在林中穿行。他们的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绒布,即便是踩在雪上也不会发出声音,明明是几十人的队伍,却连枝头的眠鸟都没有惊动,无声无息地接近前面沉睡的村庄。
一身轻甲的李寒舟与楚阳秋双骑并行,时不时以手势“说”些什么。这手语是李寒舟跟楚阳秋学的,最初是看见楚家兄弟二人独处的时候,有时会下意识地以手语交谈。他看着有趣,就也学了些,后来却发现极为实用,尤其是不能出声的时候,交流起来极为方便。
前面就是前些日子他们探查到的,裴台月与楚楼风二人暂住的废屋。矮小的院墙已经全塌了,胡乱堆砌的碎石杂物倒是垒得很高,里面种着一株高大的红梅,阵阵幽香传入鼻端。
屋子里亮着灯,隐约有个玄衣长发的人影坐在窗边,却隔着窗纸,看不清楚。楚阳秋极短促地吸了口气,指挥身后的浩气盟弟子将屋子虚虚围了起来,就要策马上前。
——等一等。
李寒舟无声地开口,伸手拦住他,你留在这里,我去。
说罢,也不待楚阳秋反应,他便直接翻身下马,轻轻跃到院中,手指轻轻一弹,便有一股气劲往窗上打去。里面玄衣的人影闻声抬头,却一动不动。李寒舟英挺的眉梢微微蹙起,右手勾上背后枪杆,又向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院中的火药被人引爆,在夜空中炸出金红的火光。平静的表象霎时被撕裂,来不及躲闪的浩气弟子们死得死、伤得伤,竟在瞬间折损了半数人手。然而在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李寒舟矮身往马腹下一缩,竟是不退反进,往那亮灯的窗前冲了过去!
埋伏在南河村各处的恶人谷弟子们此时也不再隐藏身形,挥舞兵器冲上前来,瞬间便将众人围住——这分明便是早就设计好的陷阱,曾经得猎手变作猎物,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整座小院此时基本已被夷为平地,连带着正中的房屋也塌了大半。李寒舟眼见那仅剩的半面墙壁也要坍塌,想也不想,挥枪横扫,竟是硬生生地将那些坠落的石块推了出去。
“楼风,走!”
他低声喝道,以手臂格挡住迎头砸下的房梁。却不曾想,陈旧窗棂节节碎裂,一股冰寒之极的气息迎面而来!
李寒舟向后急掠,却已来不及了,被一截剑锋刺入小腹。然而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便以□□直刺,格退对方攻势,朝院门撤去。
身后有一只手将他扶住,指节修长有力,不见任何颤抖。墨绿色的光芒环绕周身,温暖的感觉逐渐平复了疼痛。没有任何言辞与交流,楚阳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执笔凛然而立。
呛鼻的烟雾里、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有人一步一步地走出火场。
他拆散了发髻,眼前横着三指宽的白色长缎,身着一身万花弟子的黑衣,手中长剑清冷如水。
“裴台月。”
李寒舟低声开口。
他本以为是对方是以楚楼风为饵,却不曾想他本人居然甘冒这样大的风险,亲自坐在屋里,只为引他们上钩。不过六七步的距离,李寒舟心中已掠过千百个念头,却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一枪朝对方胸口刺去!
裴台月听见风声,连忙抽身急闪。谁料他这一下只是虚晃,趁他侧身闪避,竟是用另一只手托起楚阳秋的腰,将他送上战马。而后猛地反手一枪横扫,逼退几个前来驰援的恶人谷弟子,顺势用枪杆拍上马臀!
“阳秋,走!”
他高喝一声,战马一声长嘶,竟是从几人头顶越过,往来路奔去。李寒舟一震枪尖,几个想要追出去的恶人谷弟子只觉得一股凛严气势兜头罩下,如同有形有质的威压般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在沙场上征战多年所积累下来的杀伐之气,渊渟岳峙,却又锋锐如刀。
“你们的对手是我。”
李寒舟环视一周,一字一顿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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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阳秋拼尽全力地回过头去,只见层层的包围中,那人插枪于地,也正望着他的方向,用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手势。
——再见,阳秋。
那是李寒舟此生的最后一个微笑,倨傲自信,带着一丝丝的温暖与安慰。就好像是很多年前的瞿塘峡,年轻的小将银甲□□,红袍艳艳,从燃烧的铁索桥上纵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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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指挥大人居然亲自前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这话并无一分真心,李寒舟闻言微微一挑眉梢:“如此大的排场,裴道长谦虚了。”
“李将军,明人不说暗话,”裴台月敛了神色,拱手一礼道,“某素来敬你,若肯入我恶人谷,定当礼遇为先。”
“吾沙场驰骋一十五载,从未有闻‘投降’二字——”李寒舟拔出□□,朗声长笑,并无半分惧色,“尔等恶狗,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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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处小院不远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里面不时传来一点沉闷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壁板上的声音,却在混乱的战局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马车的门窗皆拉着帘子,用小钩挂住四角,里面的空间很是宽敞,却没点灯,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楚楼风蜷缩在马车的一角,无声地颤抖着。他的手脚都被粗绳牢牢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亦塞着布巾,用一根布条勒在脑后,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是他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那个人就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被埋伏、被围攻,宁死不屈,再到力战而竭,他却只能待在马车里,看不见、叫不出、也动不了,仅剩的听力敏锐地捕捉到那人走向死亡的每一个细节。
他听见那人倨傲的长笑、发招时的呼喝、受了伤沉闷的痛哼;还有拳脚打在肉体上的钝响、刀剑相交的铮鸣、兵器走空时的风声……每一声都像是戳进了他的心里。
楚楼风一下一下地用额头撞击马车的壁板,妄图发出一点声音来提醒外面的人注意,却终于还是徒劳。温热腥甜的血沿着面颊流淌而下,和泪水混在一处,将他原本俊秀昳丽的面孔染得十分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终于停止,他也精疲力尽地瘫软下来,在阴影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车门缓缓打开,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不知道来得是谁,也完全不想关心,脑海之中回荡的,满满都是那人最后的一声长啸,和身着甲胄的躯体沉沉摔在地面的声音。
“……楼风?”
纵使裴台月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浓郁的痛苦与绝望。他试探地叫了一句,楚楼风却没有半点反应,只不住地颤抖着。
裴台月摸索着在他身边蹲下,却摸到了满手的血和泪。楚楼风嘴里塞着东西,只能漏出一两声极低的呜咽,听上去像什么小动物的哀鸣。裴台月怔了一下,伸手解开他脑后的布条,帮他取出口中的布巾。
楚楼风木然地任他动作,唇舌一片麻木,早已没有任何感觉。裴台月捧着他的面孔,在那冰冷的唇上印下一吻,道:“不问问外面的情况么?”
自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反应的人终于颤了一下,声音嘶哑而颤抖,像是濒死之人眼中最后一丝渴生的火种:“我大哥,和李寒舟……他们现在,怎么样?”
“你大哥逃了,”裴台月用袖角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与泪水,“李寒舟杀敌数十人后,寡不敌众,力竭而亡。”
楚楼风浑身一个哆嗦,忽得尖叫起来。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声嘶喊,仿佛要从喉中泣出血来,绝望哀恸不似人声。
裴台月心中微微一颤,伸手将他搂在了怀里。就在那一瞬间,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然一起涌上脑海——楚楼风视若珍宝的红色穗子、他提起楚阳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妒意、他得知自己被悬赏时的难过……一个念头霎时冒了出来,裴台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李寒舟?”
楚楼风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忽的狠狠咬上他的肩膀。
不是情人间撒娇般的咬,是真的想从他身上撕下一块皮肉的狠。隔着衣服,裴台月亦感觉肩上传来钝钝的疼痛。
“没事了……”
他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感觉。楚楼风一直咬到满口血腥,再也没有力气,这两日来始终紧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再难支撑,陷入黑甜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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