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二.镜花水月(1 / 1)
一二.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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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金水镇里,叶天赐与唐非背向而立。四周静寂如死,无形的威压像潮水一样慢慢涨高,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镜花水月’之阵,”叶天赐低声解释,“阵中的一切都是幻象,若不杀死结阵之人,我们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唐非咬牙:“他们难道不应该等我们会合之后再把人一网打尽吗?”
“那个破绽百出的计划,你能指望楚阳秋上当?”叶天赐苦笑,“他不想让楚楼风死,却也不愿放过我们……呵,只能硬拼了。”他的目光逐渐凝定,眼看被逼至绝路,反倒显现出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来:“阿唐,你听好。从现在开始,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一切——破开所有的幻象,就是真实的世界!”
唐非点了点头,戒备地提防着。叶天赐虽然看起来镇定,心中却也没什么底。镜花水月之阵共有四重,“镜”之阵倒映现实,诱人前来;‘花’之阵放大一切负面情感,迷惑人心;最后的“水”与“月”才是真正的攻击手段。整个法阵全靠一人维持,正是所谓的“阵眼”,也是唯一的破绽。唯有杀了他,方能破阵。
就在这时,唐非轻轻地“咦”了一声,只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遥遥传来,像是唱歌,又像是吟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那是一个男人温润的嗓音,伴着轻巧的脚步声。唐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让他很是不安,仿佛隐藏着什么危险。
随着那个声音,四周的光线似乎逐渐亮了起来。银色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大片大片的云朵翻涌着散开,露出灿烂的星海。高空皓月、漫天星光,天地仿佛一下子变得无边辽阔,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过去在唐门之中,并无人教授诗词歌赋,唐非对此也完全不感兴趣,此时自然不知对方吟得是什么诗。然而此时,他却分明感受到了其中的怅惘与忧愁,冠压盛唐的词句直击心底,竟让他一时分辨不出,什么才是自己的心思。
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但又仿佛仍然在天边。唐非蓦地扬起了手中的千机匣,指向身前,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这个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四面八方、东南西北,仿佛无数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踏歌而行,无处存在,又无所不在。
四周的房屋不知何时已经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无边浩瀚的江潮与春日葱茏的原野。半人高的野草几乎埋没到他的腰间,一个敌人都没有,只有一轮明月低低地悬着,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唐非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叶天赐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身边,浩淼天地,只余下他一人。他的心中感到真实的恐惧,仿佛少年时幽冥渊下的试炼,四周都是冰冷的湖水,遥遥天光从头顶洒落,周围寂静如死。
“叶天赐?”他试着喊了一声,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中有该死的颤抖,“你在……哪里?”
“呵……”
身后有人一声轻笑,绝对不是来自于藏剑。唐非悚然转身,千机匣中射出一片寒光,却落了空:“什么人故弄玄虚?!”
“你在怕什么?”那人的声音里含着笑,“镜花水月,不过都是人心迷障……”
唐非没有回答。明亮的月色将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然而他却觉得到处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他近乎神经质地四处张望着,手心中尽是冷汗。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风声。
长剑斩风!
只见一道金色的剑光当空斩落,比流倾的月色更亮,竟是从中间刺破了那轮明月!
圆盘一般的月亮如同千万片琉璃般迸碎散落,镜花水月的第二重“花”之幻境轰然坍塌,天空又黑了下来。没有潮水,没有沙滩,也没有丰盛的草木……而叶天赐也正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握着太阿的剑柄,上面金色的银杏叶如星子般熠熠闪亮。
“别怕,”叶天赐的声音镇定而沉稳,伸出左手来握住了唐非的手,察觉到少年掌心中黏腻的冷汗,“我就在这里,是真实的。”
“啪、啪、啪……”
那人拍了拍巴掌:“这么快便找到了阵眼,原来叶公子也懂我长歌门的幻术?”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叶天赐冷笑,在他目光的方向,微弱的星光中升起了阴影,无数黑衣黑甲的武士正自虚空间显现出身形,魁梧得仿佛顶天立地。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长歌门人不紧不慢地吟唱着,随着他的声音,周围的景色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青黄的草原向无尽的远方铺展开去,片片白雪呼啸着卷落,正是一片苍茫沙场。黑甲的武士们手执长矛,宽大的大氅飘扬在身后如同招魂的布幡,向两人奔驰而来。
唐非想要退后,手却被叶天赐紧紧握着,半分也挪动不得。他猛地回了神,只听到叶天赐一字一顿地开口:“不要被幻象迷惑,阿唐,记住,我在你身边!”
他说完这话,就松开唐非的手,猛地跃了出去。无数黑色的影子朝二人聚拢,低哑地笑着。然而他们都没有躲闪,反而举起兵器,迎上前去!
暴雨梨花针烟火般绽开,细如牛毛的短针蕴含剧毒,将那群黑影们逼得一退。趁这个功夫,叶天赐也一个听雷紧跟云飞玉皇,冲入影子们的中心。
“低头!”唐非在他身后吼道。叶天赐没怎么思考便矮身一躲,只听头顶一阵锐烈风声,追命箭毫不留情地射入当先那名黑影的胸膛。
“干得不错!”
叶天赐长笑,一脚踢翻了那个影子的“尸体”。黑色的灰烬片片散落,他手中轻重两柄剑刃分别像左右横递出去,旋即翻身直刺,拦腰切入第三个影子的腹中。被影子们困在当中,唐门远攻的优势并不能发挥出来。然而唐非不慌不忙,竟从千机匣内抽出两柄尺长的薄刀,旋身迎战。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不知是不是比想象中难以对付的缘故,长歌门人的语气多了些急促与狠厉。叶天赐在打斗间隙,还不忘讥道:“我还没说你歪门邪道,你倒敢骂我们是妖!”
长歌门人没有回答,随着他的吟唱,那些飞舞的灰烬重新聚拢,竟又是一支大军。
叶天赐不由一愣,连忙挥剑格挡。然而就在他重剑在外走空的当口,忽然听到身侧一阵细微风声传来!
然而他的身旁明明空无一人,就在他犹豫的那一刹,闪着寒光的剑锋蓦然显形——原来这就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长歌门人的本体所在,那些虚无的黑影不过是幌子,这一剑才是他酝酿已久的真正杀招!
叶天赐捂着肋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拄着重剑微微喘息着。再次隐藏进黑暗里的长歌门人轻声细语地开口:“就算知晓自己身处幻象,能够抵抗本能的人,依旧不多。”
叶天赐沉默片刻,忽的轻轻一笑:“谢谢你提醒了我。”
他从头上解下一根发带,横着蒙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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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黑暗更黑的黑暗。
并无一句吩咐,唐非已替他守住了周身,叶天赐静静地站在战阵的中央,无声地倾听着。
混乱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如同一条宽阔的大河奔腾流过,而他正站在河底,认真地分辨着每一条暗流。
他听到了,苍凉的风声、混乱的脚步声、□□的破空声、刀剑铮鸣声,和……第三人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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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赐放声咆哮起来。
平素懒散闲适总不正经的锦袍公子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慑人的气势。他一步一步地踏入那些黑影的深处,大吼着挥舞着手中的重剑,在周身划出巨大的金色扇面。黑影们的剑锋尚来不及接触他的身体,便被重剑拦腰斩断!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这是纯粹的力量的对决,铠甲、刀剑、马匹、身躯……哪怕是并没有实体的幻象。也在他强烈的剑风下被一分为二,齐齐斩断!
然而,影子没有痛感、也没有恐惧,反而像是朝蜜糖聚拢的蚂蚁,将叶天赐围在了中间。铺天盖地,皆是墨色,叶天赐不躲不闪,只举起手中太阿重剑——
那一剑并没有斩下,稍纵即逝的一刹那间,他竟是猛地回身掷出了轻剑!
无数尖锐的长矛与刺向他胸膛与后背,却再难前进半分。千叶长生带着鎏金的光芒穿过飞舞的雪片与怒吼的狂风,穿过虚空的黑暗与无边的幻影,猛地钉上了那个隐藏在幻象中长歌门人的身体!
刹那之间,风声息止,鬼神逢迎!
黑暗散尽,冰雪消融,镜花水月之阵的第三重“水”之幻境也终于崩塌殆尽。叶天赐几乎是颓然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方才肋下挨了一剑,现在身上又被长矛戳出不少伤口,虽然都不算深,却也将他一身金色的锦袍尽数红染,看起来十分怕人。唐非此时倒还算得上镇定,掏出块手帕、又撕了片衣角,帮他把腰间的伤口包扎好,这才扶着他慢慢站起身子。
“你们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那长歌门人此时也刚刚缓过劲来,因为痛苦而断断续续地喘着。在他所站的位置,幻境崩塌了一角,能看到外面月明星稀的天空。他方才被叶天赐的一剑所重创,此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这已是镜花水月之阵的最后一重“月”之幻境,亦是最后的生死对决!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他缓慢地吟诵着,不同于先前那踏歌般的轻松调子,诗句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幻境中的景物再一次发生变化,只见长空寂寥,寒叶飘零,冷锐长风穿襟而过,远处似乎传来了浩荡的水声。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没有任何预兆,满地落叶席卷而起,如同千万把锋利的刀刃,旋转着朝两人卷来。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猝不及防之下,叶天赐下意识地将唐非护在了身下。无数落叶刀锋般划过他的后背,留下千百道细长的口子。他一瞬间竟疼得一阵眩晕,谁知那长歌门人并不给他二人反应的时间,下一句诗已然携着千里波涛,浩荡而来!
“——不尽长江,滚、滚、来!”
汹涌浑浊的江水自虚空中来,往无尽中去,如同远古的巨龙,在召唤下苏醒。叶天赐深吸一口气,一个梦泉虎跑冲上前去,竟是迎着浪头逆向而行。
——云飞玉皇!
重剑带着万钧之力当空斩下,竟将那奔腾的河水都逼停了一瞬。万千细碎的水珠被他的剑气带起,仿佛由地面逆流向天空的雨。
而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水色里,交织的水雾勾勒出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同一个霎那,唐非端起千机匣,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去——
夺魄锁魂,追命无声!
他们二人的招式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得仿佛已演练过千万遍。只听一声惨叫,镜花水月的最后一重幻境分崩离析。不论萧萧落木还是滚滚长江,都化作吉光片羽消散殆尽。原来他们还是站在金水镇外的土路上,前面不远处就是他们熟悉的小镇,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法阵已破,埋伏他们的长歌门人也已经死了。唐非想起方才的惊险经历,依旧心有余悸。好在楚阳秋并没有派更多的人来伏击他们,也不知是太过托大,还是有意为之。
“……叶天赐?”
注意到身边那人好像很久都没有出声,唐非疑惑地回头,这才发现叶天赐正倚在自己插在地面的重剑上,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你没事吧?”唐非有些紧张了,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却不曾想叶天赐竟然就这样顺着他的动作滑倒在地,胸口已没了起伏。
“叶天赐?”
无人回答。
“叶天赐!!”少年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你这个混蛋,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
“……”
“噗——”
叶天赐终于憋不住了,笑得满地打滚。他身上的伤处虽多,看起来也血淋淋的,但却没有一处致命,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失血过多而已。只不过方才看到唐非紧张的样子,一下子就起了逗弄之心,才忍不住来了这么一出。
而唐非的脸色也是瞬息万变,颇为精彩:“叶、天、赐!”
“啊!嗷!!我错了,再也不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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