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三.日暖风凉(1 / 1)
一三.日暖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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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楼风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明亮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在地板上投下窗棂清晰纤细的影子。他有些迷惑地睁开眼睛,四处看着,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裴台月正坐在他榻边的一张软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握着楚楼风的手。他的神色略显疲惫,显然前一夜并没有休息好,此刻似是察觉到对方醒来,也睁开眼睛,道:“你醒了?”
楚楼风微微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低微的气音,似乎依旧十分虚弱。裴台月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他的口边,谁知却听见对方一声轻笑——而后,“吧唧”一声亲在他颊上。
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裴台月一时竟愣住了。
“旁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为何在道长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那人眉眼弯弯,似乎就是那一日的龙门客栈,玄衣黑发的年轻公子那嚣张的一吻。三分挑逗七分轻佻,唇边一抹葡萄酒馥郁的浓香,眉梢眼角斜斜向上挑着,活脱脱就是只志得意满的狐狸。
大约是笑得太忘形的缘故,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楚楼风笑到一半就疼得“嘶——”地抽起了冷气。裴台月看着他半喜半痛的表情,一时倒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了:“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别的还好,”楚楼风笑完了,眨了眨眼睛,“就是手麻。”
“……抱歉。”裴台月的面色略显尴尬,连忙抽回自己的手。谁知楚楼风又是狡黠一笑,道:“骗你的。”
裴台月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出屋去拿早饭。阿苏和唐悠早已吃过,又特地给楚楼风做了半锅肉粥,香气扑鼻,光是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待到他端着粥回屋的时候,就看见楚楼风已经自己掀了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裴台月连忙喊一声“别动!”,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过去把人重新按倒在床上。
“躺着怎么吃?”楚楼风无辜地望着他,“裴道长喂我么?”
“……”
“说起来,我身上的衣服,也是道长帮忙换的?”
“……”
“到底是不是?”
“……阿苏眼睛不方便,我与唐公子又不算熟悉,所以……”
“是不是?”
“……是。”
楚楼风蓦地笑开,直笑得对方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薄红。他前一日身上的衣服早被血糊得乱七八糟,眼看是不能穿了,裴台月就给他换了身阿苏的旧衣,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他们两人的身量差不多,这衣服穿着倒也合身,只是楚楼风素来层层叠叠裹着惯了,现下穿着这南疆的式样颇不习惯,总想把大敞着的领口拉紧。裴台月在旁边看着,心道阿苏穿着这套衣服并无不妥,为何换了这人来穿,就是一派放浪不羁投怀送抱的模样呢。
他这边正想着,忽的听见楚楼风问:“我先前脖子上还带着个东西,你见着没?”
“东西……?”裴台月一怔,这才想起来。昨夜阿苏给他疗伤的时候,是从他身上摘下来个红绳系着的小挂坠。当时情况危急,也没注意那是什么,只随手搁在一边,后来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他起身找了找,不一会就把那根红绳拿了过来——原来上面挂着的不是菩萨也不是佛,却是一小缕红色的流苏,大约是带了很多年的缘故,而显得有些陈旧。楚楼风小心地把它戴回脖子上,抬头笑了笑:“救命恩人所赠。”
裴台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扶着楚楼风稍稍起身,把一个垫子搁在他背后,复又拿起了一旁的粥碗:“吃饭。”
楚楼风却不动,一派的云定风清:“手麻,拿不动碗。”
“……”
裴台月咬了咬牙,却也没说什么,认命地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喂他吃完了那碗肉粥。等两个人都吃饱了,楚楼风拉着被子盖到了下巴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冷。”
“我再去拿床被子给你?”裴台月并不疑有诈。
“压得伤口疼。”
“那我让阿苏去生个火盆——”
裴台月正待起身,却被楚楼风扯住了袖角:“有烟,熏得难受。”
“那……”
他不由皱眉,这回楚楼风答得倒是快:“道长陪我一起睡,两个人靠在一起,不就不冷了?”
“……”
裴台月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
他以前从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当真是自己退让一尺,对方就贴着跟进一丈……要不是这人有伤在身,裴台月是真想揍他一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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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终裴台月还是不情不愿地妥协了,和衣陪楚楼风在榻上躺了一个时辰。当对方终于靠着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的时候,裴台月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荒唐。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帮楚楼风掖好被子,方才走出这间偏厅。阿苏一如既往地坐在堂屋里,面前摆着一只半人高的蛊鼎,正咕咕嘟嘟地煮着什么。他的神色认真而温柔,仿佛面对的不是一锅药剂,而是自己的情人。袅袅的雾气自鼎中溢出,竟是浅淡的紫色,带着一点不容察觉的浅香。
听到裴台月的脚步声,阿苏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问道:“他怎么样?”
“还有点发烧,但精神还好,刚刚吃了一碗粥,现在已经睡下了。”
“好,”阿苏点点头,“那就应当没什么危险了,我一会再去看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只蛊鼎,却仿佛隔开了整整十二年的时光。
窗外,正是初秋好景,日暖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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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样无言地坐了多久,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碰!”的一声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裴台月闻声抬头,原来是唐悠回来了,将肩上扛着的两只山猴的尸体扔在地上。他这次没有拄拐,前一天晚上空荡荡的左边裤腿已被一只银色的机械外骨骼所代替,无论抬脚还是迈步都非常的灵活自然,若非样子不对,与他本来的腿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
只见他一声不吭,走到一旁的井边洗干净手,就从手腕上拔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坐在篱笆旁边开始熟练地剥皮拔毛。
没过多久,唐悠就把那两只山猴处理干净,切成巴掌大的肉块垒在一个大盘子里。剩下的毛皮内脏等物,则被他随意丢去院外,洒上一小撮药粉,“滋滋啦啦”地响了片刻,竟就这样化作一滩黑水。
似乎是闻到了对方“毁尸灭迹”所用的药味,阿苏微微皱起眉头,道:“说多少次了,不要用你们唐门的磷骨蝶粉……那个尸水要是渗进地里,连苔藓都不长。”
“那有什么关系?”唐悠反问,语调却是极柔和的,似乎只有在和阿苏说话的时候,他才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反正我们也不长住。”
“你啊……”
阿苏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唐悠把那一大盘生肉端进屋来,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又帮他把身边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转身就回屋了。裴台月出神地望着那一盘鲜血淋漓的肉块,良久,才轻声开口:“你还带着……他么?”
“对,”阿苏点点头,脸上滑过一丝悲哀的温柔,“如果连我都抛弃了他,那天底下,还有谁会想着他呢?”
裴台月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袅袅腾起的紫雾里,阿苏又开了口,道:“我已拿到了还魂枝……这一次的解药,也不知能不能成。”
“还魂枝?”裴台月看了一眼旁边紧闭的房门,“是唐公子?”
阿苏抿紧了唇角,似乎并不想多说。裴台月也不追问,只道:“我能去看看他么?”
“好,”阿苏的唇边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清流看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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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起身,一起朝后院走去,阿苏虽然目盲,行动却很利落,并不需要他人协助。裴台月帮他端着那个盛满了肉块的盘子,不多时便走到了院中的一间小屋旁。这间小屋显然是后来才盖起的,与主屋泥胚的草房大不相同,乃是用青砖所砌,不过一丈多的大小。
阿苏掏出一把钥匙,摸索着打开了门上的铁锁。只听见一声低低的吼叫从小屋内传来,不似人声,倒更像是一只受困的兽。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小屋中极为黑暗,裴台月颇过了一回才适应过来。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只在墙角蜷缩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曾经的“人”。
那人一身干净的旧衣,容貌英俊,皮肤却是异于常人的灰白,隐隐透出不祥的暗青。若是见多识广的人见了,定要惊呼一声“尸人!”。那人的手足上都锁着沉重的镣铐,锁链的另一头牢牢钉死在墙上。许是闻到了新鲜的血肉气息,他猛地一声低吼,箭一般窜了起来,就要往裴台月身上扑去。裴台月并不躲闪,只看着那人跃至半空,又被铁链困住,不甘地挣扎着。他的力气似乎极大,直挣得身后一整面墙都微微颤动。
“清流,别急。”
阿苏的语调依旧温柔,示意裴台月将盘子放在地上,慢慢推到他的跟前。那人猛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背,裴台月连忙抽手,却还是被那锋利的指甲挑碎了衣袖。然而他面上并无任何畏惧之色,反而直起身子,朝那人恭敬地揽袖一礼。
“师兄。”
他轻声开口。
那人罔若未闻,只用手抓着肉块,大口地吞吃着。阿苏耐心地等他吃完,才走到墙角去,慢慢转起一个绞轮。
一阵铁链摩擦的碎响,那人手足的镣铐被收紧,整个人都被迫贴在墙上。他不满地怒吼着,阿苏却恍若未闻,从墙角拿起一只水盆和布巾,耐心地帮他把手和脸清理干净。
裴台月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只觉得心中一片酸涩。待到两人终于出了屋子,才低声问道:“阿苏,若是这一次,还是不成,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阿苏不胜寒冷般伸手环抱住了自己,两片蝴蝶骨突兀在肩上,颤颤巍巍的,“阿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裴台月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阿苏的肩膀。白发的俊美男子猛地抖了一下,抬起盲了的双眼,怔怔地“看”着他:“阿月,我也不知道,我当年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清流他,到底会不会怪我……”
“师兄定不会怪你,”裴台月笃定地开口,“是我不该问这么多。”
“不,不怨你,”阿苏轻轻一叹,“用你们华族人的说法,这都是我贪心不足、咎由自取啊……”
他摸索着走回屋里,脚步竟有些踉跄。裴台月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初秋的风,竟也有些刺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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