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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乔万娜·康蒂尼选了一家小意大利区的酒吧，因为那儿的披萨“超级好吃”。
在繁忙的圣诞节前，店主仍然亲自把那一大盘披萨被端上桌，不忘对在座的姑娘恭维几句，又和乔万娜用意大利语开了句玩笑。
也许是心情太好，乔万娜连叫克里斯“格拉夫顿先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发音，“这个是素的。”
克里斯尝了一口那种方形的披萨，口感比快餐店卖得披萨硬一些，芝士很多，味道却很特别。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咬了一下口。这令乔万娜露出非常开心的笑容，好像她成功地给一只猫或者一只仓鼠喂了食物一样，克里斯以为她下一步动作就是伸手去挠他的脖子——但乔万娜没有，她只是和大家一起拿了披萨，吃起来。
起初气氛有些拘谨，大家都在认真地啃着披萨，认真地听着乔万娜评价这家店的莫兹里拉奶酪和纽约超市里卖的有什么不同，帕尔马奶酪哪几种最好、又该怎么吃，赛百味里的奶酪都是错误、巨大的错误。
十几个人很快把一盘披萨吃空了，乔万娜有点尴尬地停下关于奶酪的演讲，让旁边的男学生帮她递过餐巾纸。乔万娜将掌心朝上，正要接过餐巾纸，他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片刻，轻轻一抖，一块圣诞拐杖糖掉在了她的手心。
“哇哦！”乔万娜惊叹一声。其他的学生对他说，“嘿，你不可以只给乔万娜。”
“哦，不，我还有很多糖。”他把自己的围巾放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留下了一大片的圣诞糖果。
艾登起身走到他身边，“谢谢你的糖。”
说着，艾登在他左耳边打了个响指，他侧脸一看，发现是一枚硬币，“抱歉我只有硬币。”艾登又在他右耳边打了个响指，又是一枚硬币。他接过了硬币，艾登抖了抖他的围巾，一连串硬币掉落在他手中，发出叮呤当啷的清脆响声。
“我的天，不是吧！你还会魔术，奥卡西先生。”
他们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糖果。店长为一对老年夫妇放起了弗兰克·辛纳特拉的老歌，在吧台前的一小片空地，他们拥抱着慢慢地跳舞。
“也许这是他们的周年纪念日。我听店主说他们就是在这家酒吧里认识的，那时的店主还是他父亲。”乔万娜一边嚼着一颗杏仁硬糖一边说道。“也许，快四十年了？”
一首歌结束，那对夫妇挽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酒吧。
店主关掉了辛纳特拉的歌，换成了有圣诞气氛的钢琴曲。乔万娜突然起身，几步走到吧台前，几乎是跳过去的，对店主说：“请再放一首，为他们。”
她指了克里斯和艾登。店主看向他们，花了一会儿确定她指的是谁，“他们？”
“他，和他。”乔万娜认真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他们的四十周年纪念日。”店主同样一脸认真地指了指大门，意示刚刚离去的那对夫妇。
“十周年。”
艾登侧过脸小声地问克里斯：“我记得明年才是第十年？”
“问题是我们根本不会跳舞。”
正在他们低声讨论着要不要偷偷打开火警警铃溜出酒吧之时，乔万娜以其“什么你这样可爱的帅哥竟然恐同我简直要对全美国失望了”的失望眼神打动了店主。店主咽下了准备好的“我记得纽约允许同性恋结婚还没有五年”，乖乖地重新播放起弗兰克·辛纳特拉。
克里斯控制不住地把手伸向离他有好几步远的火警警铃，艾登一把抓住他的手。比起跳舞，他们更像是笨拙地抱在一起摇晃彼此。但在结束后，店主对他们做了个无声的鼓掌动作。
更多人以更多奇怪的理由要求店主去放别的音乐，最终店主放弃抵抗，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吧台上，任由顾客选歌。
他们开始喝酒。当有人放了一首嘻哈的混音，一位学生跟着它的节拍B-box，艾登接上了他。他们大笑，因为酒精而会为任何事发笑。
正到了气氛热烈的时候，火警警铃突然响了。也许是个假警报，但店主还是遣散了顾客和员工。还没到十点，他们结伴走向邻近的地铁站，花了一点时间道别，艾登看着他曾经的学生们走进地铁站里。行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在地铁站口呆立了一会儿，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转身和克里斯去停车场取车。
没走几步，艾登发现他的学生，黛西·维里尔站在一块广告牌边。她穿着一条不过膝的针织连衣裙和长靴，外边套着一件时髦多于保暖的小外套，在纽约十二月的寒冷空气里抱着手臂，忍不住打颤。
“你在等人来接你吗，黛西？”
“嗯，我没想到会这么早结束。”她回答艾登，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艾登脱掉他的过膝外套，披在黛西身上，“我们载你一程吧？”
黛西没有推辞地穿上外套，正要说谢谢，却被克里斯打断了：“我没有喝酒。”
黛西被他一脸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和他们一道走向停车场。而乔万娜突然挤进他们之间，挽住艾登和黛西的胳膊，“我也要搭车。”
“你公寓里地铁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克里斯斜了她一眼，忍住没有把她从艾登的胳膊上扒下来。
“哦，你还记得！格拉夫顿先生，你真是太关心我啦。”乔万娜又恢复了她那副地中海口音，加上酒精作用，听起来更加模糊。
没必要和一个醉酒者做口舌之争，克里斯选择闭嘴。他仍记得乔万娜多次在电话里热情地对艾登说：“我的公寓离地铁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可以给你做真正的意大利咖啡噢，我还会拉花。”克里斯更多地担心艾登会被她做成标本偷运去罗马。
原本他们只是打算把黛西送回她家，但在黛西将她家冰箱里的甜点名字一一报上，他们又决定去她家坐上一会儿。
黛西走在他们前边，乔万娜·“我喝醉了我头好晕”·康蒂尼挽着艾登和克里斯，几乎是被他们架着走了一路。
打开大门，黛西脱掉了艾登的外套，说了句：“我回来啦，爸爸。”
她把外套在门边的衣架上挂号，却没听见她父亲，帕迪·维里尔的回应。黛西往房间里一看，很容易地搜寻到了他。在那间半开放的美式厨房的吧台边，他父亲和一位，也许该叫做男性友人的家伙坐在一起。但男性友人们是不会坐得看起来像——黛西的大脑飞速地处理了这幅图像，然后给自己一个简单的结论：看起来好像奥卡西先生和格拉夫顿先生。
“爸爸，看在上帝的份上！”黛西震惊得说不出别的话了，抓起挂在衣架上最厚的那件外套，转身冲出门外。——维里尔先生明白他女儿这是要认真地离家出走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乔万娜·“我喝醉了我头好晕”·康蒂尼，她像只兔子似的冲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楼道里，留下一阵“黛西，黛西”的回响。
而艾登和克里斯仍旧震惊地看着帕迪·维里尔和那位男性友人，“扎克瑞？”
“别这么看着我，这他妈的是正常的成年人关系。”扎克瑞瞪回他们一眼，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往帕迪后脑上拍了一下：“别发呆了，快去找你女儿啊。”
他们一起下楼，帕迪仍旧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会……？我记得她知道你们的关系？”
艾登无奈地摇了摇头，“英美文学助理教授是同性恋，和父亲是同性恋，根本是两个概念，维里尔先生。”
“这只会让她不停地想这个问题：我爸当年和我妈是怎么回事？或者我是其实是领养的？”克里斯补充。
“我不是……好吧，在我和前妻结婚之前我就认识了扎克瑞，但我们很快就结束了，再也没有联系过直到——。”
走出公寓楼大门，艾登打断了他“这些对你女儿解释。”
“九年前我对我爸说我大概喜欢上了男人，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说过话。”克里斯又补充了一句。
“好了好了，关键我们得找到她。你和扎克瑞去那边找，我们到另外一边好吗？”
艾登说完，他们就分开向街道的两个方向走去。
艾登和克里斯顺着街道走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黛西。在街角，乔万娜抱着黛西，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黛西……？”
黛西的脸仍埋在乔万娜的肩膀上，闷闷地回答：“不，我不要见你。”
“不，黛西，你爸去别的地方找你了。”
“我不要见他。”
艾登有点担心黛西会被乔万娜那件羊绒大衣弄得窒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那就不见他，我们会在这里陪你，没事的，好吗？”
克里斯见状松了口气，掏出手机拨给扎克瑞。“我们找到黛西了。没事，她挺好的，不过暂时不想见她爸，让她冷静一下好吗？我们会看住她的。”克里斯准备挂掉电话，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扎克瑞：“所以你那时说你年轻时睡过几个男人是真的，并不是为了安慰我？”
电话里传来扎克瑞的叫喊：“去你的！克里斯！我开着扩音器！”克里斯手一抖就挂掉了电话。
克里斯想起他刚结束在纽约的短期写作课程时候，扎克瑞也完成了那部电影的制作。扎克瑞请他到自己洛杉矶家中参加庆祝晚会，毫无人际交往能力的克里斯保持大学时联谊会的作风，在角落的沙发上吃着三明治和甜点。
扎克瑞没有忘记他这个客人，在他身边坐下，问他纽约和写作课程怎么样。
“很好。”克里斯说完，就沉默了。扎克瑞没觉得尴尬，只是从他的盘子里拿了块三明治和他一起吃了起来。
克里斯像是作了什么重大决定似地抬起头，对扎克瑞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唔？”扎克瑞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点头。
“同性恋会下地狱吗？”
扎克瑞被他的问题以及一脸严肃的表情弄得无所适从——虽然在他的印象里克里斯就连说“这个栗子冰淇淋很好吃”都是一脸严肃得像“我们的液相色谱柱又堵住了”的表情。扎克瑞艰难地把三明治吞下去，“不会……除非你背着妻子去搞同性恋？”
“我觉得……我大概是。”
“噢，没什么，有些人四五十岁离了婚才知道。”
扎克瑞大多数时候思维极其跳跃，但克里斯发觉自己已经把他当做一个可供倾述的朋友，或者一个会开导他的长辈。似乎扎克瑞和这两种形象并不相符，不过这两种人在他的世界中都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别紧张嘛，我年轻时也睡过几个男人……没什么问题。”扎克瑞搭着他的肩膀，十分不正经地开导起来，“你不试过怎么知道自己真正的性取向呢？但我发觉我还是比较喜欢姑娘，或者说让我觉得，有爱的感觉的，都是姑娘。我只愿意为她们拍照片，并且把诗写在照片背后。”
扎克瑞看着他一脸犹豫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你应该告诉他，你怎么知道他也不是同样喜欢你呢？就算不接受，至少你试过。你知道吗，我只有过一次结婚的念头，在芝加哥，我甚至愿意为她离开洛杉矶，搬去那个冷得要命的地方，我还想过怎样让我们的孩子在那儿的冬天感到温暖。但我没有结婚，我也没有孩子。我还爱过其他人，但是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克里斯点了点头，他非常感动，却除了“谢谢”没有别的言辞。他觉得自己需要拥抱一下扎克瑞。
扎克瑞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们这些年轻人，第一次约会就想到第五十个周年纪念日。不睡过怎么知道自己是同性恋。”
还是算了。克里斯沉痛地捂脸。
想到这里，克里斯镇定地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扎克瑞是个好人，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