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05(1 / 1)
05
因为跳级,克里斯开始读大学的时间很早。他只想着尽早脱离他的家庭,没有考虑过如何融入新的群体。那时他还是一副小男孩的模样,尖尖的下巴,尚未长开的身材,像个混进大学里的小动物似的。
那是个平板玻璃大学,还太年轻,不足以形成什么传统,难以令他形成一种归属感。同学们对他很友好,但那只是一种类似于什么天然母性之类的友好。再有年龄的关系,有些活动他不被邀请,很快地他又退回那种疏离的状态之中。
因此克里斯大学时花了很多时间在阅读图书馆的各类书籍上,但他没有想过他最终会成为一个全职作家。他的专业是生物化学,为了节省学费提前一年毕业,申请到一所波士顿的大学。
克里斯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圣路易斯的一所肿瘤实验室里一边做着课题,一边准备着他的博士论文。正值实验室的经费紧张之时,实验室主任宣布他们的一项新的研究成果对抑制肿瘤十分有效,有可能在医疗界引发革命。
这为他们的实验室引来了大量的曝光度。采访者们喜欢克里斯那张英国式的严肃而充满魅力的脸,好像那就是公众对于青年科研工作者的幻想一般。他们想知道他的故事。
他从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关注。在他小时候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喜欢什么颜色,爱那种口味的糖果,而他们表现得如此热切好像对克里斯第一位英文老师的姓名都充满好奇。他局促不安地坐在办公椅上,穿着他那件袖口磨破了的连帽衫,像个小学生似地认真作答。
他说到他自幼便经历着不断的搬家,那些英国城镇在他的记忆里混杂,又似乎因此记住了他祖国的每一处细微。他说他热衷旅行,最初到美国读书时,因为缺钱而混进了一个记者团去了阿富汗,他甚至还交了几分稿件。他说他见过极光,也曾睡在东非部落的帐篷里,登上过智利的奥坎基查尔山区见过那些蓝色皮肤的人们,在那儿高原反应差点杀了他。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克里斯都为此感到羞耻,它们听起来就好像一个生活在实验室阴影里的孤僻学者在拼命地争取关注,不停讲述着明希豪森男爵式的冒险谎言。
有时他想,他的确可能成为一个传奇,如果他们的新成果的数据不是伪造的话。
当克里斯发现了实验室主任的作伪,他感到愤怒极了,却又无从发泄。他以最快的速度辞职,在一个超市仓库里搬了两周的箱子之后,收到了一位本科同学的邀请。他比克里斯大上五岁,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他同情克里斯的遭遇也不能接受克里斯的新工作,把公寓起居室的沙发借给了他。
克里斯在芝加哥找到了一份医院检验科的工作,考到了执照,以为自己大概就要这么干一辈子了。对他来说那是一份极其简单的工作,偶尔的挑战来自于他的同事——他得克制住自己不用砸碎的玻璃试管去捅死那种会用离心后的上层液体做细胞培养的白痴。
简单的工作使得克里斯有很多空闲时间,同时他也不喜欢任何社交活动。因此他常常一个人留在检验室里,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会拿出多余的登记册写小说,写完了他就扔掉。克里斯想起自己住在厨房的那段时间里,他总是四点钟起来,在家里难得的安静时刻写点东西,然后把稿子撕碎丢进垃圾桶,开始给一家人做早餐。
他原本以为没有人会去读,直到那天他去把检验结果拿去通知一个神经兮兮的家伙。
那并不是他该做的,只是大家一致认为那个叫扎克瑞·温特伯恩的家伙好像随时要掏出枪来枪杀几个路人。但克里斯只是觉得,来接受取肿瘤检验结果总是难免心情复杂些的。
他远远看了一眼,扎克瑞正坐在医院公共椅上看着一本笔记本之类的东西,捂着嘴快要哭了的模样。好吧,这似乎太悲惨了,扎克瑞还没有家属陪同。但是,不管怎么说,肿瘤是良性的啊。
克里斯感到放心了,拿着报告单走近他,正要说点什么,却发现扎克瑞拿着的正是他用来写小说的登记册。他今天中午准备扔掉,但被一位医生打断了,随手放在了椅子上。
扎克瑞发觉有人靠近,抬起头来——他真的哭了。“抱歉,我……我以为这是我的登记册。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天啊,但是,你看过这篇小说吗?它让我完全忘记了,它把我——”扎克瑞重重地吸了一下鼻涕,“它把我带回了小时候,没有任何忧虑的小时候。”
那时扎克瑞四十岁,但他好像永远活在十六岁,具有一种坦然而自我的气质,以至于眼泪鼻涕挂了一脸都像是一种诚实的情感表露,没让克里斯感到滑稽。
“没事,你很好。”克里斯单调地说。他不会与人交流,安慰他人就更做不到了。
“是的,我感觉很好。它简直像……一份精灵在我童年时给我的礼物,但我没有打开、早就淡忘了。我想起我父亲给我讲过的睡前故事,我想起我在母亲怀抱里感到的安全——好像,我小时候的所有幻想都在同一刻溢满了我的头脑。”
说到这里,他又重重地抽了一下鼻涕。克里斯贴心地给他递上了纸巾,以防他把眼泪鼻涕全蹭在他的衣服上。
“我的意思是,你的肿瘤是良性的。至于下一步治疗,你可以和你的医生讨论。”
扎克瑞呆滞地看了他大概五秒,“噢,谢谢。”
他的语调突然归于平淡,一点惊喜都没有。克里斯都没法感到古怪了,能对一个陌生人讲电影台词般的情感表白的,不会是个正常人。
克里斯把报告单给他,又指了指那本登记册,“不介意的话,请还给我。”
“真的?!”扎克瑞听了,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嘿,小伙子,我们去吃个牛排什么的,聊聊你的故事好吗?”
克里斯全程保持着一副扑克脸,扎克瑞突如其来的举动已经没法是他惊讶了。“首先,你该去洗个脸。然后我要去继续上班了。”
“我等你下班!……不,我是说,我真的,太喜欢你的故事了。这么说吧,你陪我吃顿饭,就当庆祝我脱离了死亡阴影。”
克里斯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那本带着扎克瑞的眼泪、没准还有鼻涕的登记册丢掉,被扎克瑞打断了,转过身回答:“我要吃巴菲。”
克里斯认识扎克瑞已经超过了十年,似乎从第一天起,他就把对扎克瑞的交友原则的第一条定为:“绝对不要对扎克瑞·温特伯恩的任何做法感到惊讶”。
所以这个周日早晨,他看见扎克瑞突然出现在家门前,克里斯只是平淡地说了句:“请进。”
见到了艾登,扎克瑞非常热情地和他握了手,送上了一盒用礼品纸包裹着的礼物,“乔迁快乐!”
艾登只见过扎克瑞几次,尽管都有克里斯在场,但他也没少受惊吓。他道了谢,有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是一盒巧克力,艾登认出它是在一家洛杉矶的酒店订做的。
“你从加州带来的?”
“是啊,希望没被我弄变形了。”扎克瑞这么说。听起来真的太正常了,简直令他有些感动。
克里斯问他,“你吃过早餐了吗?”
“吃了飞机餐。”
于是克里斯就去泡了咖啡。三人坐在厨房吧台上分享起巧克力和咖啡。
克里斯又问扎克瑞到纽约有什么打算,扎克瑞一脸受伤地说:“我是专程来祝贺你们搬家的,这难道不是朋友该做的吗。”
克里斯艰难地忍住一个白眼的冲动,“你直接带了行李箱到我家,我猜你是酒店房间都没订好。是不是又把你妹气炸了?
扎克瑞像是只被踩着尾巴的猫,突然撑着吧台站了起来,夸张地大喊:“这次不是我的错!我冲回家去跟我爸解释了,我说莉薇要杀了我,你得阻止她。他居然说我应该跟莉薇解释一下,让她消气。他还是像惯着小姑娘一样惯着她,操啊,她可都五十岁了!”
扎克瑞和奥莉薇娅是一对双胞胎兄妹,但那十个月的在同一个子宫里成长的时间并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和谐相处,其后五十年的在同一个家庭里的生活也没能做到。
克里斯耸了耸肩,“噢,也许你得感激她没有因为出生时你跑在她前边,而用脐带缠住你的脖子。”
“行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次全是她有病啊。她订了个顶楼的房间要和她男朋友庆祝周年纪念日,但因为她男朋友记错日子了吵得不可教开,叫我别浪费了那个房间。我有个剧本要做最后的修改,正好开场我打算放在一个酒店房间里。——细节我也不想跟你说了,然后她和她男朋友当晚居然和好了。她忘了她把房间给我了,一打开门就看见几百只日本陶瓷娃娃以及倒在一滩番茄酱里的我。”
扎克瑞喝了口咖啡,又继续说了下去:“她当然是给吓着了,然后她扇了她男朋友一巴掌——天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我吓到去扇她男朋友?!嘿,我还记得铺了塑料布,没让地毯被番茄酱搞脏。总之最后,她说我毁了她的周年纪念日,她要宰了我。——这是全是她自己搞砸的啊!”
艾登有点同情他了,“我觉得,她很快会恢复理智的。”
扎克瑞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平静了下来。“我本来打算送盒巧克力给她,安抚一下她在纪念日和男朋友吵架的糟糕心情。但还是算了。”
艾登感到心情复杂。
“如果她找到了这儿,我会把你交出去的。”克里斯冷静地下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