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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人们逐渐了解彼此的时候,总是要经历一些观念转变。这种转变在情侣交往之间,往往更加艰难,或者说危险。
自从克里斯搬进艾登的公寓之后,艾登那种五十年代的魔力就开始消褪了。克里斯对艾登的印象变成了,百分之二十的纽约狂热爱好者,百分之七十的正常人,以及百分之十的蠢货。
并不是什么糟糕的组成,对于克里斯而言,这配比美妙得像是拿铁里的奶沫、牛奶和咖啡。
在艾登那张堆满书的沙发上,克里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他说他喜欢上了个男人时他父亲挂了电话。艾登拥抱了他很久,告诉他或许等圣诞节可以寄个贺卡。近十年来,克里斯没有忘记任何一个可供庆祝的节日,却从未收到任何回音。
无论如何,在那天之后他们就住在了一起,再也没分开过。
但在克里斯心里,总有一部分不会死掉的冒险精神。对他来说,在一个固顶房顶下的日子决不能称之为生活。次年初春的时候,他打算去一趟墨西哥。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艾登对离开纽约一事的不可理喻的极端恐惧,当艾登因为学校的教学任务脱不开身为理由拒绝之后,他决定独自旅行。
临行那天艾登开车送他到机场,一切看起来很顺畅。但在克里斯过安检之前,原本离去的艾登突然折回来,抓住了他,“不,我想过了,你不能去墨西哥。”
当时机场工作人员的表情活像是将要因为匪徒内讧而抓获一起劫机事件。
“我不明白?”
艾登抓紧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墨西哥的危险。这令克里斯几乎想和他讨论一下政治正确的问题。
在克里斯能想到的所有的解释和劝慰失效时候,他不可控制地恼怒至极。“够了,艾登,你他妈又不是我爸!我是个该死的成年人,我他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儿每天都在发生谋杀,你他妈这辈子都是在看芝麻街吗?!”
克里斯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家伙,在他当助教的时候试过复习课上痛骂学得跟不能再烂简直侮辱他学校的学生,差点因此失去助教的工作。但在肯尼迪机场和男朋友吵架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设想。
没错,他们在吵架。艾登开始指责他从不在公寓里添置任何物品,他所有的东西都装在他现在的行李箱里——“你似乎不明白,你表现得他妈的就像根本没打算过留下来!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打算过回到纽约!”
克里斯意识到周围的人好像迷路了一样在这大厅里转上了一圈又一圈,他感到丢脸得没法再说下去了。
艾登抓紧他胳膊的手松开了些,却还是停留在那儿。艾登沉默地看着他,浅绿色的眼睛总是有些伤感。
克里斯觉得他输了。那大概是因为他尴尬得不想再去面对安检人员。“好吧,我不会去墨西哥,让这张机票见鬼去。”
他决定撕掉机票——那真是一张非常无辜的机票,但他当时刚回到理智边缘。这时艾登突然阻止了他,克里斯以为他是在听了自己这一番慷慨陈词后重新思考了人生。
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半年不足以彻底了解艾登。
艾登抓着他的手,十分诚恳地建议:“你可以退票。”
作为弥补,艾登提出他们可以在三月中旬的春假间一起旅行。他原先提出的地点是乔治湖——不在澳大利亚或是乌干达,它在纽约。这个旅行计划在克里斯听起来跟下楼买两包巧克力豆差不多。
最终克里斯说服艾登到德州去。自他们着手收拾行李那刻起,艾登就一直在和他的父母通话,不管他父母挂断了多少次,他都能坚持地重新拨号——但这没阻碍他高效地收拾行李,艾登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有条不紊地清点着证件、机票、各式小工具、药品、衣物。他带上的行李足够他徒步横穿美国了。
从表现上判断,克里斯认为他倒是挺期待这次旅行的。最终让艾登关掉手机的是飞机上的乘务员小姐,那是个挺漂亮的红发姑娘,简直令克里斯有些嫉妒了。
他们在飞机上能看见天色一点点变暗,到了达拉斯-沃斯堡国际机场时天已经完全暗了。艾登透过玻璃窗看外边的夜色,脸上的表情好像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黑夜一样。
接着艾登似乎进入了状态,将心思都放在了这趟旅行商。在计程车上,他和司机讨论起科马克·麦卡锡小说里的故事是否真的会发生在德州。下了车,他们拖着行李箱去找已经预定好的旅馆,一路上在讨论着司机是不是安东·奇古尔那样的杀手。
当克里斯拿着钥匙打开了旅馆房间房门时,像是决心要结束这段谈话一样,他说:“我想他是个正常人,一个好的正常人,才没有在车上把我们两个都宰了。”
他们躺在床上时,克里斯突然问他:“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纽约吗?”
“不是……?我去过洛杉矶和芝加哥。我以前写过一本关于伦纳德·切斯和凯迪拉克唱片的书,那种传记性质的非虚构类文学要出版还挺麻烦的。相关方面的专家去审稿,几乎完全是靠他们的自觉。所以除了取得材料,我不得不多往芝加哥跑了几次。”
他说完了,克里斯依旧沉默着。艾登试图为自己辩解:“永远住在纽约并不会很无聊,因为在那儿我能遇上任何样的人,包括你。”
“我不是说这无聊,艾登。我甚至怀疑,以往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只是为了证明世界任何一处都是那么无聊。”
艾登拥抱着他,听他继续说了下去。好像羞于启齿一般,克里斯的声音变得很轻,他温柔的尾音变得更轻,像是夜里树枝间的露水轻轻地滑落在草丛里。“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小就在搬家,我不能拥有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小时候只有一盒积木,大概五岁的时候,有次搬家的时候弄丢了。那时家里穷得要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用来打发时间的只有地板上的纹路。”
他正想对克里斯说点什么,克里斯朝他微笑了一下,轻快地说:“好了,今天的睡前故事就到这里,睡吧。”
艾登想抄起枕头去砸克里斯,但又出于直觉地认为克里斯说的是真的。他闭上了眼,在这两个念头之间来回思索了一会儿,就昏沉地睡着了。
第一站是肯尼迪遇刺的迪利广场,在艾登发表了一番“历史的文本性”的看法之后,他们十分认真地讨论起《天秤星座》一文中李·哈维·奥斯瓦尔德的心态转变。这引来了巡警来与他们谈话,因为他们的表现“令人十分不安”。
第二晚克里斯试图穿过美墨边界,艾登揽着喝得大醉的克里斯在边界上多绕了几圈,使之相信他们已经来到了墨西哥。
第三晚克里斯再次喝醉了,他亲了艾登,这招来了几个恐同人士。克里斯揍翻一个之后被艾登拉着逃跑。由于不熟悉路线,不幸地关进了一个仓库里。克里斯徒劳地试图弄开大门,但它被那几个家伙用铁链锁上了。这一片看上去是个废弃了的地方,也许接连几天都不会有人到访。
克里斯用力地踹了大门一下。大门和铁链发出碰撞声,铁链锁得不紧,他还能从门缝间看到那把锁在门外摇晃着,但门缝还不足以让他们挤出去。克里斯懊恼地低下了头。“抱歉……我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艾登扶着他,让他靠着墙壁休息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头发上有血,没事吧?”
“还好,我想只是破了点皮。”
“好啦,别感到抱歉,坏事总会发生。”
说着,艾登放开了他,走向门边。克里斯古怪地盯着他,就算以他们两人之力也不可能撞开它。
“虽然他们把我们的手机拿走了、打算留我们在这儿等死,不过谁说我不能拿走他们的手机呢。”艾登拿着那个小玩意儿朝他晃了一下,手机屏幕上发出了亮光。
“但是比起等待救援,我有个更快的方法想要试试。”
克里斯没太看清楚,但艾登的确把门撬开了。
艾登挽住了他的胳膊,说道:“请吧(Shall we)?”
“我不知道你……”
“噢,没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在皇后区长大吧。”
艾登说希望能改签机票当晚就回去,克里斯没有表示异议。艾登对他讲过许多以“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或者“我有个一朋友告诉我他的朋友曾经”开头的故事,没准不完全是都市传说,至少,艾登那时看起来就像个都市传说。
也许这很符合某条情侣共同旅行的重要意义,真正地了解彼此。
在吃完烤肉之后,蒂诺提出要去看电影。
售票员多次温和地提醒他,这还不是他年纪可以看的片子后,蒂诺随手指定了一个非常合适他年龄的动画片。克里斯把电影票票收进口袋里,“我猜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看。”
蒂诺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不刮掉胡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酷。”
艾登本想诚实地告诉他,因为克里斯太懒。要不是为了在学生面前保持仪态,他也懒得去刮脸。但克里斯却说:“因为这很暖和。”
蒂诺皱了皱眉,正要说他可以戴个围巾。克里斯伸手揉了他的头发,制止他反驳,“在你不能享受这项成年男性的福利之前,不要随意批判它。”
为了避免蒂诺不停低问各种奇怪的问题,艾登去给他买了桶爆米花。但事实上食物并不能阻止他,小孩似乎都用一边不停地吞咽食物一边毫无障碍地讲话的天赋。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我知道纽约早就允许了。”
“这有点复杂。”艾登想了想,“因为我爸是个天主教徒,我妈是个犹太教徒。尽管他们真的感情很好,但这不能改变他们的宗教信仰。我出生之后半个月才受洗,其实我原本可能会成为一个无宗教信仰者,不过我爸用永久负责家务来收买了我妈——我成了个天主教徒。我猜我妈准备了三十多年如何在我结婚时反击一回,但我……啊,天,我真的无法想象,她大概连新娘穿什么款式的婚纱都想好了。但你知道,我没有一个新娘。”
电影的开场阻止了蒂诺提出“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觉得克里斯穿上说不定会不错”之类的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