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回陌阳的第五日,容潜派人送请帖府上邀我去明月楼赏画品酒,四姐不肯我去,断然回绝了小厮:“我等都是粗人,请转告你家主子,受不起他的高看。”
小厮也不羞恼,只朝我道:“我家大人说,日后在朝中总归是要见的,不如约个时间将心结解了,免得日后尴尬。”
四姐平素多么稳重的人,竟当场喝骂:“滚!”
我拦住姐姐,朝小厮点头,“告诉容大人,下官会去。”
恐怕是君衡去了关外,他只是想看看我的脸来解他的相思苦罢了。
我特意挑了与君衡衣衫式样相同的衣服,素来不羁的头发也一缕缕端正用白玉冠束好了才去赴宴。
明月楼建有画坊,存了当世绝迹的名墨珍宝,我竟不知长姐原是也喜欢这些的。顺级而上,听小厮说容潜四楼最里面的厢房等我。
我进门前又端视了遍浑身上下有没有与君衡出入之处,颇为自信后才推开门。
没想到厢房里只有他一个,容潜站在窗前,单薄的身子仿佛不堪风吹便会倒下,恐怕自君衡走后他便没有睡好过吧。
我站在门口,揖道:“容大人。”
他回过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疑惑的看了我半晌,才试探着发声:“君…无双?”
我一揖到底:“大人别来无恙。”
他很不习惯的望着我,上前了两步,我看他提起袖子似乎是想拉我的手,我不着声色的避了开,自信一举一动都与君衡别无二致,连笑都只染了三分笑意,“容大人,下官依约前来。”
他微蹙了眉,淡淡说着:“你不用学她。”
我仍是笑,只觉人是物已非。
五年来,我最怕就是想到他,旁人提起他的名字我都恨不能退避三舍,每次想起和他的种种都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把刺在不停的狠狠地戳,然后洒上把粗砺的盐,和着水倒在伤疤上,痛彻心扉。
我开始拼命的想着再遇到他时怎样才能不痛,后来搅尽了脑汁才想到或许我只有把自己当成君衡了,才能在他把我当成君衡时不痛。
往昔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若再分不清他的真假莫辨就真是我死不足惜了。
我向后退了两步,摇头道:“容大人可否明示,下官听不大懂。”
我不敢看他的神情,生怕他此时亦是一脸淡漠之色,然后冷冷说着:“你学的一点也不像。”
我不知他的表情如何,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学君衡,就像一个东施效颦无计可施的小丑,在他面前不自量力,错漏百出。
幸而他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你来坐吧。”
我施礼谢过,待他落了座才寻了处偏远的位子坐下。
他捧着茶,出言提醒:“只有我们,并没有旁人。”
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他称我们。
我是他心底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色,专给自己找些难堪,难得他肯如此称呼,只可惜我已不是当年的无双,因他一句喜而喜,因他一句悲而悲。
我守着自己的本份,因我知道,他所谓的我们,是他和君衡,不是他与无双。
吃饭期间他给我夹了些菜,我一再谢过,着实受宠若惊,但直到饭毕,我都没有碰一下。
他问:“无双,你不是最喜欢吃藕的吗?”
我望着面前一碟碟嫩如白玉的藕片,缓缓摇了下头:“容大人记错了。”
他没有记错,只是我换了口味,此时若要解释又太麻烦,只好搁浅了。
他放下碗筷,深深吸了口气,很沉默的靠着椅背。
以前,他的话很少,在茅庐的时候我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虽不常交谈气氛却不尴尬。我在礼部时,他不爱搭理我,我便事事挑着他爱听的说。
现在,我不知他爱听些什么,他一直试图找些话题,屡次失败后才发现,我原也是话少的人。
有个词叫咫尺天涯,大抵就是如此了。
饭菜都凉透了后,他才拾起碗筷把藕片统统挪到自己跟前,一口一口的吃起冷菜。
我在旁冷冷看着,捧了杯茶,想不明白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冬天的饭菜凉了以后就很难入口,他噎了下,匆匆喝了口水,但喝的又急,便开始剧烈的呕吐。
我给他倒了杯热茶,淡淡说着:“容大人,不如让人热下再吃吧。”
他接过我倒的水放到桌上,顾自起身去漱洗。
我待在房里无聊,便开始想君衡是喜欢词多些还是更喜欢诗,不过我记得她很少琢磨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所以印象不是很深。
房里挂着的晴川秋猎图虽是新作但笔墨不俗,君衡喜好射猎应该会喜欢。
容潜回来后见我直望着秋猎图,带着些许笑意说道:“我想着你也许喜欢才挂在这儿,你若觉得好便拿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也未推辞,淡淡答着:“待长姐回来,我会交给她的。”
容潜的笑容僵在唇角,卷着画的手顿住,很茫然的看着我。
我觉得他是怪我没有带上他,于是郑重声明了下,“我一定会告诉君衡这画是你送她的。”
我不明白容潜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我再三强调不会少了他的,他的脸色也没有好过。
后来想了想恐怕是我提起君衡使得他不大高兴。我便敛了声,安静坐在席上,看着桌前一小块地面。
我同容潜的这顿饭便如此不欢而散了。他打道回府,我游荡在街市上,短短五年,物是人非,若是以前他对我如此,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我都会感激涕零结草衔环。可如今,不知可是明白了他把我当做君衡的缘故,席上看他百般修好,我的心里竟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君衡修来家书,抵达边境两月便有了战事,这几月她与二姐浴血奋战,眼看要到了年底,这次首战若告捷,便可以同二姐一起回来阖家过年。
我在翰林院编书,同僚和睦,日子倒清平。
每日从翰林院出来,我一路走到长街,总能看见容潜留在翰林院前的路口不知在等谁。
我原不知他还有故友在翰林院当差。
皇上早年宏图伟治,扩土开疆,现在暮年将至,有意编一部能相较《治国册》的史书来留瞻后世。
主事大人分派了四个组日以继夜的修定史料,与我素来交好的那位主编民风,每每在宫里宫外奔走,日日回来便是汗流浃背。
我来翰林院的日子最短,又是从地方上来的官所以这次学士们主修,我只能做些边角料。
我抱着大卷的书画从长巷去翰林院不想正好与容潜迎面而过,我匆匆绕过,他却不肯乖乖让路,非逼得我朝他行了官礼,“容大人。”
他却还是不让,形状优美的眉头微蹙,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猛地抬头望着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好生无赖,他原先恨不能我消失在他面前,如今却惺惺作态的问我为何要躲着他。我气极反笑,如同君衡那样同他周旋起来:“容大人,下官并没有躲着你,恐怕是容大人事情忙未顾得上看下官而已。”
他眼底里流露出一丝心痛的神色,若不是跟的他久了,我都不信他还会有如此一天。恐怕他只当我是随时复制君衡的一件器物,殊不知面具戴久了终有累得一天,何况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终日扮演着别人,无人来考虑我的感受。
我绕过他,淡淡说道:“容大人若没有事情下官先行告辞。”
我与他擦肩而过,长街深处茉莉花开,阵阵余香未散,我在长无尽头的深巷高墙里回头望去,容潜还站在原地,夕阳余晖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就在影子的尽头,孑然一身。
我宁愿他是有苦衷,以前在裕兴我总做着一个梦,也许某天我走在大街上,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同我说,无双,你误会我了,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
但是这些都没有。
御医开始整日整日待在皇上寝宫,每日众皇子皇女们轮番进宫面圣,皇帝已然夕阳薄暮。
主事每日都在催促大家早日完成编修史册,我几乎每天宿在院里,踏都踏不出一步。
君衡本说要在年底回来,但皇上一旦驾崩,国丧在即,国本未固,守城将士回都视同谋反。
归期一拖再拖,大年三十的前一晚,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脾胃虚弱,整个人连水都喝不下去,傍晚时分便驾崩了。
我是院里最后得到消息的,我还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御林军便开始关闭宫门封锁消息,直到新帝登基的这段时间我和翰林院的人都要待在宫里。
皇上身体虽然不大好,却不至于这么快去世,且挑在青城回封地的时候。现在君衡远征在外,六皇女没有实权在手,即使…即使太女是逼宫,也未可知。
我隐约这事没这么简单,封宫的第五日,容潜来看我,屋外不知是阴雨还是日暮,他推开门只觉刺骨的冷,我双手来回搓弄着取暖,然后他递来一个小巧的手炉,我尴尬接过,听见他那把清冷的声音颇为关切的说道:“太女登基后翰林院一切从旧,你不必太担心。”
我冷的直抖,感觉现在并不是我说话的好时机。
他看了我一眼,上前撩开我额前的碎发,琉璃似的眸子有些心疼的看着我,“无双,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再后来的半个月,侍卫推开门,外头的阳光照进来,我握着手心的光,恍如隔世。
太女登基称帝,头一件是册封其余姊妹兄弟,然后是各个姨母姑母来安抚人心拉拢人心。
青城受封湘亲王,派往奉天府驻守封地,无诏不得回京,六皇女命苦些,太女逼宫之时她亲眼看着,哪里还有留的道理,往昔的案子翻出来,只私用贡品,与大臣互通有无两条便被押进大理寺,但她始终是皇女,刑不上皇族,只能幽禁至疯。
她疯了,容潜亲自去看她,据说那日六皇女揪住容潜的衣袖不放,只说他是杀死她母亲的凶手,要他偿命,容潜俯下、身子,冰冷手指滑过她的眉心,朝一边打手说道:“既然不能用刑,就用药吧,她记得清清楚楚哪里是疯了的样子。”
青城要前往封地,走前我去送她,古人说年少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天凉了,秋已过,青城从陌阳边郊出发,稀稀落落几个护卫跟在身后。
我总觉得心里疼得厉害,很想和她好好告别下,总怕这次一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可一坐下来就是一壶一壶的酒不停的灌,我又怕又难过,这些日子的变故太多,我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那日留在宫里的学士开始接二连三的失踪,昨日还和我议论史册失误的同僚在自家院子后面被人暗杀,尸首投进了护城河,官府查不出一点线索,匆匆结了案。
在遇上容潜,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六部之首,恐怕即使是君衡也要对他俯首三分。他依旧等在长街,或许是在等某位故人,每每从他身边走过,他再没叫住我,院里的茉莉开了又谢,香味的馥郁过去,只留下一地的残骸。
《治国册》过后不可能再有一部超越之前的史书,然而新帝的要求是要做一部万世长卷,限期三年,可即使三十年也不可能完成,我和院里的同僚就像脑袋挂在腰带上。
就在我觉得会被逼疯了的时候,礼部人员不足,时下又未赶上科举,便打算从翰林院里抽调。我运气稍好些,和两位干事一起去了礼部。
我原先在礼部做过,事情处理起来便比同来的两个顺手许多,而且又是部里的闲差,是以得心应手许多。
君衡的大军即将凯旋的时候新帝圣旨又下,要君衡领兵五万突击吴国,李研这纸诏书引得朝臣非议,兵书上常说穷寇莫追,被逼急了的吴国军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容潜在太和殿外整整跪了三日,整个人虚脱的晕倒之后被安顿在宫里由御医照料,成群的御医从里面出来又进去,李研还不满意,连斩了两名御医,然后是流水似的药,煎出的渣子都快能堆满长街。
容潜向来对自己狠,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后又再接再厉到了太和殿外接着跪,李研被逼的无法,撤回了诏书。
他起身的时候整个身子都站不稳,靠着宫人扶持才出了宫门,我等在长街路口,等了他一夜,却不知他早已回了家。
听礼部侍郎说他回家后发了场高烧,病重的时候看不清人,拉着御医的手恨恨的问:“你当初为什么救我,为何不让我死了?”
他这场病来的太凶,时值暮春,他藏在府里一个多月,期间各路官员人流似的去探望,宫里补品不断,却是闭门谁也不见,李研去找他,容潜与她下了盘棋,行棋到一半的时候,容潜突然抬头去看书房的门口,看了许久许久,李研唤了他一声,容潜扭过头来望着棋盘落子,黑子落定,便是一口鲜血直涌,把李研心疼的要命,他却揩了揩唇畔只道不碍事。
修养完了依旧要上朝,每日他同人说话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咳嗽不断,只怕是病里伤了根基。
我平静的听侍郎大人说着这些,偶尔叹一声:“容大人与衡将军果然极深的感情。”
我托人从平安镇带了两斤牛奶酥来,取了五枚铜钱塞在油纸的夹层里,待打开时便能看见一枚枚铜钱从夹层滚出来,雪白的糕点奶香扑鼻,甜腻适中,想必最适合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的人吃了。
我怕他未必肯见我,
便托侍郎捎了去。
有日我在礼部闲得无事和人抢着擦桌子,一名玉冠兰配的女子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君大人何在?”
我伸出头去,望着那张几乎与容潜一模一样的脸愣了神,身边的大人推了我一下,“还不拜见静王殿下。”
我咋然想起,容潜曾说过他还有个断袖妹妹。
我俯身拜道:“参加静王殿下。”
容思丞走到我面前将我扶起来,和容潜相似的眼眸打量了我一番,忍笑问道:“你就是君无双?”
我点了点头,并不是太喜欢她这样细致的打量我,尤其知道她是断袖的情况下。
她单手支着下巴,很是平静的说了一句:“确实很像呢。”
她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好像我就是宫里御花园内的一只孔雀,专留人观看戏玩。
当晚夜已深了,容潜匆匆忙忙来君府外见我,恐怕是听说了静王来找过我,生怕她和我过不去。
其实她都能看出来容潜不过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替身,根本没用上什么真感情,罪魁祸首是君衡,她又怎么会为难我呢。
我披着大氅出门,虽已暮春了,北风还呼呼的,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手脚冰冷,我搓着手笑着同他道:“她说我同长姐长的像。”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月白色袖子揩了揩我的眉角。他曾说我笑时好像在哭,所以用袖子揩去我眼角的泪珠。
我攥住他的手腕,淡淡说着:“容大人,你该回去了。”
容潜望着我,眉头微蹙,“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爱吃藕片。”
我努力抽了一口气,再不避讳的回视他的眼,“因为,我现在讨厌一切白色的东西。”
容潜微蹙着眉,突然拉起我的手,眼睛睁的很大的望着我:“你不爱吃藕片了,那现在喜欢吃什么?”
我心里一动,仿佛被狠狠攥了一把,难得见他这样认真的看着我,恐怕是在风里站得久了,答时都掺了鼻音:“我知道君衡爱吃鹿肉,酒只喝桂花酿。”
容潜脸色苍白了些,久久后唤着我的名字说道:“无双,我问的是你。”
我低声笑了笑,“我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