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1 / 1)
清早起来上山采药,我嘱咐容潜把药庐看顾好,若有人来取药,包扎好的那些是伤寒药,一次煎一碗水,一日三次即可。
入夜药采了大半,独独缺了一味蛇床子,我翻了整个山头到临近平丘的地方终于找到,我弯下腰刨药突然听到一阵惨叫声。
凄冷月光下,隔着厚厚的茅草我望见前面血泊中,一个带面具的人正将手伸进垂死的那人胸膛里生生把心拽出来。
他的臂力很大,戴了铁皮护甲的手能徒手扯碎那人的胸膛。
直到人死了,他才摘下面具,擦了擦头上的汗,我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手里的锄头落地,他听力极其敏锐的朝我这边走来。
慢慢近了,我朝后挪了几步,想想就这么死在荒野其实挺惨的,脑袋里一瞬而过许多画面,最先相到的竟是容潜,他若是看到我的尸体不知会不会也是那样的冷漠神色。
我匆忙向药庐的方向跑去,后面没有脚步声,我边极力的跑边回头看,阴森的月光下面,那人甩出的东西泛着银色的冷光。
那东西从后背直扎入我的内脏,这样的手法若是没有练过十年以上的武功是做不到的,直到他蹲在我的面前,我想要说话,结果一张口就是淋漓的鲜血。
他摘掉铁皮护甲取出刀,一边浅笑一边说着:“君大夫,取出心脏的人不会立即死去,我还是谨慎些好。”
我吐出两口血,气息不稳的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宫里的华侍君久不得子,听闻民间有一说法,若取十颗人心为引可炼一味得子药,华太傅便派我来取。”
“为什么杀徐旭,我记得……你与徐旭一家都交好,何况你初来镇上时徐旭还帮过你。”
他皱了眉,掐住了我的脖子,“因为他同你一样,看到了我杀人,所以我把他取了心以后丢进湖里,本来要嫁祸给容潜,可你一夜都跟在他身边。”
我感到气息渐渐微弱,有些心痛的问道:“…你做这些……白文,知不知道。”
眼前一片漆黑,哪怕再黑的夜,我尚能辨出一缕光线,但这时候我连他的表情都看不到。
脖子上的禁锢徒然松开,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你是白文的至交,我不杀你,但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命数了。”
过了多久,连天都暗了,我听到凌乱的脚步和许多人的声音,仿佛又看到容潜,月白袍子拢着的人那么不真实,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他回过头朝我一笑,很孩子气的样子。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有人在我耳边说让我快点醒过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你说,这是相思。”
他的音线清冷,每日每日守在我身边,然后沉珂来了,白文也来了。
最后是师姐。
她问我为什么容潜会在这儿,之后的日子我的耳边再没有了容潜那把清冷的声音。
我醒之后最想看到的人,他并不在我身边。
一切就像一个梦,来也是他去也是他,白白搅了一池春水。
“你昏睡时一直叫着容潜,你与他是什么关系?”眼前一身锦衣容貌妍丽的女子便是我的师姐李青城,一年未见,不想她这次竟是孤身一人来了。
“他…”我迷惘了好一阵子,抬头望向师姐,“他在哪儿?”
“我那日来时容潜守在你的床前,他问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将你的家世如实说出,他什么都没说,起身便走了。”
这年的五月初九是师父的祭辰,是我守灵的五年期满,也是我与母亲约定好的返家之期。
我生长于荒野,师承国相华睢,师姐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妹妹李青城,我的母亲是圣上的姑母,年幼时母亲恐我被家中几位恶霸姐姐欺负,把我送到隐士华睢手里教养,与李青城一块儿长大。
而今我家中几位年长的姐姐都已长大,拜官拜爵的都有,我要为师父守五年孝期,如今灵期满了,再无理由不去陌阳。
我不知道容潜知道这些时是怎样的表情,会不会怨我骗了他,玩弄了他的感情,可他现在又在哪儿?
我靠到床头,“他初来平安镇时身上受了重伤,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两年因着立储之事,你君家与容府已是势如水火了,他若受了伤与你们君衡大小姐定有脱不了的干系。”师姐一副坐上观火的姿态,手里捧着茶,袅袅轻烟里颇为轻佻的说着,“何况他是弃爵从官的白衣上卿,也正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才让人忍不住去撕掉他淡漠的表情,看他臣服。
”
我感觉师姐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又不敢确定,我环视屋子,问道:“沉珂呢?他在哪儿?”
“镇子上一户白姓人家的夫君失踪了,沉珂同镇长一处去寻,正好是你醒来那日去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见屋里没有旁人,我试探着问师姐:“宫里的华侍君与师父是一脉下来的,长得也该很像吧。”
屋子突然静了许多,师姐把碗磕到桌子上,染了丝笑意问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是听说华侍君生辰那日席上有刺客,师姐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剑,我总觉得若是这人和师姐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死在你面前你都不会看他一眼,更别说为他挡下一剑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华侍君再像也终究不是师父,师姐若是把对师父的歉疚全全转化成对华侍君的怜惜,未免失了妥当,与礼相驳反倒累了乱,伦的名声。”
我不好多言,扶着床榻下床,走到师姐身边,从她的视线看去,夕阳斜下,屋外的溪边的忘忧草开花了,我记得师父喜欢种这花,即好养,花晾干以后还能做菜吃。
半晌我听到师姐笑了,她就像师父那样拍了拍我的头,“你说的这样好,又是乱,伦又是驳礼,可是书看的太多了,惹得一肚子男儿般的百转柔肠。”
不知是不是她刻意模仿,她与师父越来越像了。
我知她不喜欢我提起师父,当初我要守灵她也是千百个不乐意,大抵是不愿意有另一个人曾与师父亲近过。
我不知道师姐当年离开我与师父独自去陌阳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我明白了其中的万一。
初回家中的日子我万分的不适应,我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我走到哪儿就有婢女跟到哪儿,我的床铺每日都有人打理,就连我最贴身的衣裤也被人洗好、叠好、晾干、放起来。
母亲常年卧病,据听说是活不了多久了,每每她叫我到床前,对她朽朽老矣的病态我竟没有一丝感觉,那种比陌生还要陌生的感觉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我这样不知算不算狼心狗肺,她为我耗尽心力,唯恐养在家里娇惯的日后成了纨绔一枚,巴巴得把我送去深山读书识礼,可我却没有感激她,反而对她的病态无动于衷。
在我记忆里,对她的印象只有很模糊的一些,那时她取出剑在院里练武,挽月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剑走偏锋之际挑下了树上一枚梨花。
然后千千万万的梨花飘落,就像雨一样落了一院,她在梨花细雨里背手朝我一笑,朗声说着:“君家的女儿要么从文要么从武,无双,你选那一样?”
我与三姐一样从文,她如今在翰林院做学士,主修开国以来皇上的起居注,不过照我看来,还不如去编年史。
今年秋闱,据三姐说她给我找了关系,就算不考也能过,再混过春试弄个进士出身,正好去翰林院同她一起编年史。
我把这事一五一十同长姐说了,君衡一怒之下把三姐关了三天禁闭,自那之后三姐对我遇则退避三舍,不过她常年出入宫中倒是很少能见到。
秋闱结束之后四姐宽慰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当年去考武举整整考了三次,家中孩儿九岁她才当上举人,出入沙场多年打拼,现下不也封了侯。
揭榜那日君衡吩咐人去看我有没有在榜上,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便去书房看批文了。
按例先发副榜,正榜在三日后发,家里人去看了眼,副榜上并没有我,消息传来,在我房里的四姐也同长姐一般,什么都没说,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小门出去了。
三姐在屋外直骂受了贿的官员不中用,不巧被长姐听到了,又被关了三天禁闭。
三日后,揭正榜,看门的余五跌跌撞撞的跑进门,大呼着:“中了!五小姐中了!”
三姐从禁闭屋里跑出来,忙问:“中的什么?”
“第一名!解元!”
后来的五天,家里来客络绎不绝,大多是来恭贺,我一向不喜人多,推脱病了,并不理会,二姐远在边关,不晓得怎得了消息,遥书一封,只道君氏一族近百年没再出过一朝中举的,祝我在春试再创佳绩。
豪饮宴上,醉的不省人事之时我模模糊糊想起的人竟又是容潜,也不知…他,过得可好。
冬去春来,到了春试,我考完在家等信,三姐与我商议若是考取贡士也可以去遥州做一方父母官,不必非要在陌阳任些闲职。
再到揭榜,又是第一名。
我在秋闱春试连中,在陌阳几乎人人皆知,一时间君府门槛踏破。
我只想着,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当日去容府求亲的人多。
第二日要殿试,长姐将我叫去房里吩咐顺便安抚了好一番,出门后三姐又在拐角里拽着我直道明日皇上委派礼部主管殿试,并不亲自策问,礼部尚书与我家是死对头,万事要小心。
四姐看的最开,拍着我的肩膀大笑:“无论怎样都是君家的好女儿!”
只是到了大殿之上,望见众人之前的主考官,我的身子徒生一抖,白白跌倒在地上。
容潜听见声响望了我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挪开眼睛望向四周。
有考生小声议论:“那位应是容大人吧,他怎么在礼部?”
“容潜退爵从仕,便分到礼部去了。”
“退爵一词怎么说?”
“你不知道?容府原有一个王位一个爵位,他那妹子容思丞袭了王位,他拿爵位与皇上交换一次科举的机会,科举连中三元,成了一时佳话啊。”
“原来如此,可我听说他原是刑部的人,怎会任礼部的职?”
“这有何奇怪,朝堂之上看不懂的多着呢,君衡手握兵权该是在兵部任职,不还兼了大理寺的职务。”
容潜拍了下掌,宫人举起长卷,他缓缓走到卷前,朗声道:“诸位皆是天子门生,日后或与本官同朝为官,或造福一方百姓,然为人臣子都须谨记忠义二字。”大卷展开,容潜退到一旁,露出皇上亲书的“忠义”。
开卷之际,我又朝他望去,他拢着袖,宽大的官袖落到面前的案几上,束冠的发带垂到腰际。
清冷的目光扫到我的脸上,无喜无悲。
我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很想撕下他的面具,看看在那后面的他,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辅官走到我面前,为我摊开答卷,将笔递到我的手里:“你就是连中两元的君家小姐吧?好好考,前途无量。”
我拈着笔,脑海里总是浮现起容潜的眉目,他或喜或嗔,唇角勾起的冷笑,在河边放灯的单纯,还有在断桥那昏了头的一吻。
我和他原来经历了这种种,此时此地想起来,倒像是一个梦。
两个时辰后辅官朗声道:“时间到,众考生停笔,交答卷。”
容潜一直端坐在位子上端摩着自己的手,殊丽的眉目如画,浓密的眼睫盖住了此时的神情。
隔着一殿考生望去,他显得太过飘渺,如此的不真实。
我走的最慢,刻意跟在容潜身后,他回头扫了我一眼,还是那般淡漠的神色。
辅考有意和我搭讪几句,我只一心盯着容潜,待走出宫门,他往偏僻处上轿我忙挡在他轿前。
容潜拢着官袖,我只当他不会开口,“君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急不择言的说道:“潜儿,我说过要娶你。”
“你就是要说这个?”
“不……我……”我死死攥着他的袖子,他身边的侍卫一时愣住,看着我把容潜一把搂进怀里。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脸上的嘲弄之色牵强了些,半晌冷冷说着:“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抵着他的肩膀,抽着了口气,压着心底里的绞疼,低声唤着:“容潜,你不要这样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好疼。”
“疼?”他腾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抵在我的下巴上,琉璃似的眼眸盯着我的神情,“君无双,你还想怎么样?”
“你怨我骗了你,可你难道没有骗我……容潜,你问我想怎么样……”我拽下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我要娶你!”
他猛地推开我,唇角冷笑尽失,反而是一副冷静的姿态,很是淡定的说道:“君无双,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你说!”
“两日后圣上会钦定三甲,若你中了状元,你我恩怨一笔勾销。”他说这话的样子风轻云淡,半点没有情绪掺杂其中,莹玉似的手顺着袖子一拈到底,“若不然,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喜不自胜,一口答应下来:“一言为定,你不能反悔!”
他朝我笑了笑,转身进了轿子。
我一路快活着到家,敲开门正遇上三姐,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你疯了?”
我搂着她高举起来,兴高采烈的说着:“我疯了也是快活疯的!”
三姐大叫起来引了一院子护卫堵到门口,一下子君府惹得热闹非凡。
夜里君衡回来,我忙问她:“皇上有没有说起三甲瞩意的人选?”
君衡先是一怔,有些惊异的望着我:“我还当你对这些都不上心,倒是一直沉着气哈。”
我脸上一红,很是不好意思。
君衡笑道:“礼部择了十张卷子呈了上去,皇上看到你那份还同我问起你,直夸你着实不错。”
我也低低笑出了声,挠了下脑袋,却听到君衡继续说着:“这次科举皇上有意将十皇子嫁与状元,正好成全了才子佳人的佳话,五妹,你要是中了状元可是大小登科一起了。”
我像是突然被抽出水面的鱼,耳朵里嗡嗡直响,笑容僵硬着抬起头,不可置信的说着:“长姐,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连夜跑到容府门前,一下下砸着容潜府上的大门,看门的护院睡眼惺忪的问我找谁,我推开她,一路跑进内院。
我不知道哪来的怨气横生让我竟能顺畅的冲进了容潜的书房,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他安静的看着棋盘,对我闯进府都不惊讶一分。
坐在他对面的是名锦衣华服的菁年女子,手里执着黑子,扫了我一眼,问道:“夕照,这位是?”
容潜拈子落定,吩咐身旁的婢女:“请君小姐出去。”
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和对面那人交谈甚欢。
容潜身边的侍女把我赶出来后还怒斥了两句:“不长眼的东西,幸而没有惊到太女殿下,否则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我等在容府门口,就不信容潜不出来。
后半夜太女的鸾驾回宫,容潜送出门去,宫灯渐行渐远,缈缈夜色里,他一身月白常服抱臂望着我:“君无双,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本来想问他知不知道今科折桂的仕子要娶十皇子,可是话到了嘴边才发现我问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转身要走,根本就不在意我为何而来,我急忙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嗅着他发间冷香说道:“容潜,我一定娶你。”
他有些讽诘的问道:“大半夜过来就是要说这个?”
他的腰身纤细不堪我死死扣着,说话间气息都不大稳了,我忙松了手,有些愧疚的说道:“对不起,弄疼你了。”
他并理会我,转身便走。
不知是不是天意,皇上御笔批了三甲,我居首位,我躲在家里,磨磨蹭蹭的去领旨谢恩,容潜特地遣了小厮来送礼,满当当的红堵在我门口。
然后是大殿之上赐婚,两步远处就是手持笏板端正站着的容潜。
几乎陌阳人人都知道我要娶十皇子的时候,不巧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十皇子得了重病,婚礼顺延。
又过了半个月,十皇子大婚,可婚配之人并不是我,而是户部尚书,朝中二品大员沈皓,也是十皇子腹中孩儿的娘亲。
我这事被做的着实窝囊,皇上召我入宫很是歉疚的开导了一番,还说要把丞相家的独子许给我,被我生生推拒掉了。
只可惜圣意难违,皇上又给我做下一门亲,对方是尚书令的长子,温文贤淑,很识大体。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三。
那几日我都守在容潜家门口,他一出门我就扑上去想劝说他与我一道私奔,还没近他的身就被他身边的侍卫打开,连同他说一句话都不成。
到了八月初三,君府满院的喜字,鞭炮点了半个陌阳,可迎亲的队伍总也不来。
然后尚书令一把年纪,硬生生骑着高头大马跑来,抽抽噎噎的抓着我的手连声抱歉,说是自家儿子同三皇女私奔了。
这次再入宫,皇上苍老了些,同我嘘寒问暖一番,只道这番秋天来得早,气温陡然转凉,莫要生病了。又谈了会,指给我一个位子让我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她那不争气的女儿抢了我未过门的夫郎。
我点了点头,都已知道了。
她也未再提给我指婚的事,有些世事沧桑的叹了口气,问我在朝中可有中意的位置。
我语气很是沉痛,随口说道:“听说礼部不错。”
“明日去礼部报道,便从侍中做起吧。”皇上这时才找回了底气,叹道,“无双,你才学出众,日后必堪大用。”
我有些傻了眼,半晌愣住没动,皇上又叹了口气,“日后总会升一升,年轻人不必操之过急。”
回家之后,三姐如此评价:“真是走了狗屎运,一上任就是从三品的官。”
“可是…无双,你为何要去礼部?”四姐道,“容潜与君衡不大对头,你在他手底下凡事都要当心。”
君衡倒不无不可,“你喜欢便去,母亲知道了也会欢喜。”
大夫说母亲大限将至,便是这两天了。我当时听见不知怎么心里抖了下,自从陌上回来后我没叫过她一声娘,可我知道,娘亲的心里是记挂我的。
那一瞬间心里的悲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