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美少年都是莫测的(1 / 1)
崔惟买了枕头,因将他们枕的旧棉衣收起,翻叠的时候,崔惟习惯的欲整理衣袖露出的棉絮——破损处已缝好了。
崔惟不由看云念,云念可爱的眨眼:“我第一次缝衣服,怎样?”
“好,好极,世间最好的绣工也比不及你。”
听了这话,云念一笑,转头拿书看。
崔惟捧着衣服往供桌走,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腾乱撞,好似随时要跳出来一般,口中不住的暗告诉自己,镇静,镇静,云念不过缝了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的。
云念哪里是拿过针线的人?为自己缝衣服……
在自己去渡口小镇没准回不回来之时,守着日光的影一针一线的缝衣服,是怎样的心情?……自己都想的什么啊,别想了。世间最怕的是多心,还是自作多情的多心。
云念也许生来就是求完美的性子,忍不得衣服破损,不缝不舒服,或者一个人寂寞无聊,缝衣服来练手艺打发时间……
崔惟捧着棉衣良久没撒手,那边云念唤:“崔兄,来,陪我下棋。”声音安然得不能再安然。
下棋是崔惟比较自负的一样能为,在帝京学子间略有战绩的。崔惟平复心情,震散绮念,回至云念身边,脸上现出平静的笑容陪云念下棋。
控制心情表情、安然说话行事的能力他比云念可是差太多了。云念怎样的环境中练出来的如此超然定力,比深潭水还宁静无波,比山泉水还清澈怡人?崔惟偷看云念,这么稚气秀美的容颜,不由有些心疼。崔惟对不能真实做自己的人都有些心疼,以前还曾被人说是傻,云念会觉得他傻么?
崔惟一直有个痴念,想用一颗真心换来温暖爱。世间的人都太聪明,所求也多,他的心愿好似不能实现。云念,愿意此生陪着他傻吗?
不逐功名利禄,不扭曲本心……赏雨茅屋,步屟寻幽;雾馀水畔,杖藜行歌;荏苒在衣,好风相从……
崔惟默默遐想一下,坐至床边。他满以为棋艺可以让云念吃惊佩服自己一把,哪知一落子,就知遇到高手了。云念行棋空灵流动,轻松之极,转眼赢了崔惟一局。崔惟从没有输的如此无力感过,不服气,再来。云念换了棋风,不似第一局的大开大合、全面布局,而是顺着崔惟的路子走,这才鏖战得难解难分一些了。收官的时候,崔惟恍悟,云念这是在“陪”他下棋。他们棋力差得太多,云念让得不声不响,崔惟的脸红了。
“我拜你为师吧。”
云念笑道:“好。我还没收过徒弟呢,收你了。不过一日之间从兄弟到师徒,你岂不亏大了?”云念笑得至为开心。
那笑容让崔惟半晚难以入眠。太学院一千二百人,里面不乏才子奇人,崔惟虽科考落第,在棋艺一项可是佼佼者,不曾服输过任何人。云念如此年少,棋艺如此非凡,定经高人指点过,——难道真是仙界来的神仙?
神仙会摔坏腿受苦受难吗?崔惟瞧云念的性情怎么都不像肯苛待自身的神仙。或者是历劫,偏巧遇上自己?甚或是前世欠自己的,此生来报恩?
崔惟笑,自己想得也太荒诞。云念的言语举动,更多是像一个人。——不说别的,单说那棉衣的针脚针线,若是神仙,当可做到天衣无缝,不会,呃,那么没有仙范。
帝京棋界高人……难道云念的老师——是雍王?
这么一想,崔惟就是心一凛。
能让雍王教棋的,得是什么人?
第二日云念教崔惟下棋,让崔惟眼界大开,原来还有这些闻所未闻的开局流派、高妙定式。崔惟笑问:“你的老师是谁啊。”
云念停了一停,答:“我的舅父。”
舅父。
崔惟心中转了好几转。
雍王出身本朝第一名门望族郴郡谢氏,年少时风流才华冠于帝京,因与皇帝相恋,被太后几次逐出京城,又几次被皇帝召回。分分离合间,整个谢氏家族都被牵连,迁往江南闲居,不复为官。谢家女儿多嫁本朝名门贵族,若雍王是云念舅父,云念会是哪一家的呢?
皇族?宫中曾有谢氏女为贵妃,但今上恋慕男宠,皇嗣单薄,只有两子,长子太子十八岁,幼子悦王十三岁,皆为曹皇后所出,且与云念年龄不合。皇亲国戚、其他高官?那就太多了。崔惟在帝京上学时于这些裙带关系过耳就忘,实在理不清了。云念高贵而清纯似水的样子总是让崔惟将云念与皇族连起来,其实京中藏龙卧虎,风雅高洁之士并不限于皇族的。崔惟略感惭愧,不该这么试探云念出身。看得出来,云念是不爱撒谎的人,只要答,多是实话,所以艰难。崔惟暗告诫自己咬住舌头,再不问云念身份。
因为云念随着“我的舅父”几个字,光明的眉目笼上忧郁,好半天都不再开心。
止了棋,崔惟去为云念做饭。
不管云念出身如何,崔惟知道,他陪云念在古庙的时光终将是短暂时光,可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幸运。
正如云念点醒的:他日,我们会怀念此时相对的时光——我们是会分离的。
可即便分离,眼前也是在一起的,就可以争取以后还在一起。此处到彼处,山不转水转。崔惟平生还没有执着过一件事,此番对着云念,崔惟觉得自己执着了。便如云念双手去接掉落的古木,有爱有追求的人生才圆满。
崔惟悟性好,云念倾心相授,崔惟的棋艺突飞猛进,在这样收获的快乐中,半个月转瞬过去。
这天崔惟出来捕鱼,远处泼啦啦水响,峡谷水流中划来一条小木船,船上一蓝衫少年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见了崔惟大叫:“兄长!快救我一救!我划了一天船,再无力气,饿得要背过气了!”
崔惟忙用桨别住小船,将少年拉至岸上。少年十七八岁年纪,公子装扮,面庞白皙秀气,眉宇神色间透着一股子矜贵凌锐,此时瘸着一只脚,有气无力攀住崔惟臂膀:“兄长,我脚受了伤,又渴又饿,可有什么能吃的?”眼望崔惟脚边木桶里的鱼,恨不得生吞了下去。
崔惟怜道:“我在那边古庙借住,庙里有粮有水,我扶你过去歇息吧。”
少年道谢不止。
扶了少年进古庙,云念正倚在床上读书,见他们进来,立即坐正,面容端庄,唇边浮笑。崔惟暗赞云念总是这么注意礼仪形象,笑解释道:“进山游玩的公子,饿了一天,脚伤了,进来歇歇。”因室内无处坐,只得搀扶少年至床边,想少年衣衫尽湿云念一定不愿意此人坐身边的,但也无可奈何,只有向云念歉然一笑。
云念回以包容一笑,开言问陌生少年:“这位公子如何来了此偏僻之地?”
少年满面笑答:“在下游山玩水,不妨误打误撞至了这里。竟得遇公子这般人物,幸甚幸甚。”眼睛看定云念,拱手。
云念淡淡收了笑容,问:“公子名姓?”
那少年笑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寻。”
云念打量了少年一下:“慕容公子祖籍何处?”
“棘城慕容,除此之外还有哪个慕容呢。”
“喔。”云念应了一声,拿起枕畔竹笛,自顾吹出短暂高昂笛曲。
崔惟于入门的一瞬就觉出云念不大高兴,因此踟蹰没有出去为陌生少年烧水煮粥,待云念这么一吹笛,崔惟更是一惊,庙门立即现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
云念招呼道:“你们来了,进来。”
两人抱拳恭敬应是,分立床头床尾,两双眸子两道寒光盯住陌生少年,室内气氛霍然紧张。少年有些不自在,看向崔惟道:“我又饿又渴,仁兄可能给我口水喝?”面上乞求浮笑。
床头医药箱上有半碗水,是云念喝过的。崔惟瞧云念模样,自己若将这水给陌生少年喝云念都能将碗砸了,因道:“哦,我这就去烧水,你稍待。”
崔惟出庙门,瞬时眼前一花,两侧无数黑影纷闪避开,眼前山石清静依旧,草木如常。崔惟知道这是云念的笛声将隐藏的护卫全招来了,这十来天,这些人一直悄无声息相伴左右,崔惟成心练目力也没数清过。至灶间,崔惟一边点柴禾一边心下不安,云念素来温柔随和,怎么见了陌生少年忽然如此高冷警惕?难道——因为那少年攀在自己臂膀上进的庙门?
崔惟忙大力扇火,暗想自己真是多心。
火苗被扇出灶,烟灰呛得崔惟直咳嗽,便听庙内一声厉叫,少年嘶喊:“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后娘娘——”
崔惟冲出灶间,两黑衣人拖着那少年出来,人已晕了。
崔惟惊问:“这是何故?”
黑衣人答:“我们执行公子命令。”拖少年走远。
崔惟震惊入庙,庙内云念床上端坐,容色冷峻,俨然如变了一个人。见了崔惟,云念稍稍和缓了面容,道:“将床单换了。”
崔惟只得过来换床单,想问,被云念的样子震慑住;不问,又如何能安?终究道:“这是怎么了?”
云念微微清冷一笑:“你怜惜他?我却不会留他活命了。”稍顿一顿,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因我觉得危险。他衣领袖口纹绣皆为宫中今年最新式样,他说他是棘城慕容一脉,也就是大将军慕容烁族人,可慕容家族崇尚质朴,衣衫从无绣纹,更别提最时新样式;他提起棘城——这一祖籍之地也全无尊崇敬意,因此绝不是慕容后代,是扯谎,意欲以慕容一姓与我套亲近,打消我的警戒心。他拉扯着你进来,一副受伤虚弱依赖的样子,可一双眼睛进来就看定我,不问我名姓,却似我是他目标一般的熟悉,道幸会。你让他坐我身边,他的手都掩藏不住兴奋。他的脚踝处有伤口血迹,伤口整齐,一望而之是匕首削的。他一个帝京公子哥,不辞劳苦到这偏僻峡谷山野来,不惜将脚踝划伤,图的什么?很简单,我腿伤的消息到了帝京,他是冲我来的,意图找借口与我共处一室。这样的人,我如何会留他活命?”
崔惟站在那里,“就这些?就要他的命?”
云念挑眉:“你的意思,我今夜还要与他同床共寝?”
崔惟道:“那也不能夺人性命,毫无道理——”
这时高个黑衣人进来了,云念道:“讲。”
“回禀公子,他说他姓曹,是皇后娘娘外甥,冒充慕容一姓是临时起意,无意冒犯。”
“还有么?”
“别的就问不出了。他身上有匕首一把,药物一包。内有香粉、补药、迷药、泻药、止血药、合欢药及□□共计十二种。”
云念冷哼:“此人意欲刺杀我,怎会是皇后娘娘外甥?一派胡言,嫁祸挑拨生事。这人不能留了。这么好的山水别被他污了,你将他送远远的,悄无声息处置了。再调派人手,将峡谷入口封了,再不许一个外人进入。还有,采买木材石料来,我要在此地建屋宇亭台,长久的住下去,不回帝京了。”
黑衣人领命去了。
庙内良久的静。崔惟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却无话;等待云念解释,云念面容肃静,再没有言辞。不知多久过去,崔惟觉得饿了,便低头出来,继续烧水做饭。灶里的火在跳跃的燃着,原来云念不是神仙,原来他以前看见的云念根本不是云念。
原来,美少年都是——莫测的。
崔惟端着饭菜进来时,云念依然不动的姿势肃坐床上。崔惟将饭菜放置床头,端水盆来为云念洗手。云念终于开言:“你还做饭给我吃?”
原来云念还会说话啊。崔惟将饭碗递给云念,问:“我做的饭你还敢吃吗?”
云念笑了,低头吃起饭来。
他还真敢吃!崔惟不知为什么心颤,云念这么稍微怀疑就杀人的人,为什么对自己全无戒心?
简直将生命交付一般。
崔惟震颤的看云念吃饭,云念抬头,瞧着崔惟的样子,唇边一弯,笑了,继而大笑,笑得灿烂开心。
崔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于笑容里,崔惟只觉心深处的某一处融了,化了。原来云念对他这样信任;原来不管云念怎样行为,他都已站在云念的一边。便如他以前想的,不管云念是神是人,他都愿意陪伴云念。
云念这么随意杀人,不怕官府吗?崔惟终究没问。
晚间上床时还是犹豫的。云念望着他,目光宁静似水,于这样的目光下,崔惟终究鼓起勇气上床。云念笑了,将被子温柔给崔惟盖过去一半,然后躺下,眸中晶晶亮的看崔惟,唇边现出笑涡。
“你不怕我——”崔惟问,心软。
云念没答,合上目安稳睡了。
崔惟良久看云念,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终究放弃多想,闭目也睡了。
晨时醒来,见身畔云念一阵挣扎扭动,极为不安,崔惟唬了一跳,云念这是做噩梦了?忙轻唤:“云念——”
云念“啊”的一声叫出来,双目惊恐睁开,两手握拳,似要跳起来。崔惟忙将云念抱住:“我是崔惟,你做梦了吧,醒来就好了。”
云念手抓住崔惟衣衫,牙齿打颤。
“没事了,没事了。”崔惟柔声安慰:“我在这里呢,不过是梦,醒来就没事了。”
云念渐渐平稳下来。
“怎么了?”崔惟松开云念,两人这么接触过密,崔惟一时有些小忐忑不安,放柔了声音问。
云念勉强一笑。
这么一笑,崔惟知道这事在云念就算过去了,心疼,也只有无言。手臂还存留着方才抱云念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脸有些发热,方欲移身下床,云念已抓住崔惟衣衫,头抵在崔惟怀里,大哭了。
崔惟慌忙回抱住云念。云念在无声哭,两肩都在颤。
崔惟抚慰着云念,眼圈不由也红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云念。这是梦到什么了?
云念身体的幽香溢满怀抱,崔惟的手不知哪里放好,隔着薄薄的衣衫可触及云念骨肉肌肤,那么——温暖怡人。下颌抵在云念的黑发上,一时生出强烈的亲吻的念头,那样云念是不是会安心一些?可崔惟终究不敢。
不知多久过去,云念渐止了泪,人离开崔惟怀抱,手掩面,低眉看也不看崔惟道:“没事了。你去吧。”
崔惟再进庙时,云念已恢复了往常一样的安宁容颜,眸中虽湿润微红,唇边已清静一笑。
云念到底没有述说他做了什么噩梦,崔惟也没有问。
整整一日云念都低头读书,目光再没看崔惟一眼。
晚间,崔惟一如既往地照顾云念洗漱,云念忽然开言:“崔兄,如果你一生在这里陪着我生活,你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