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生一世拢在手心(1 / 1)
也不是眼睛发花,出现幻影。
那是一个身形矫捷瘦长身形的汉子,腰间映月闪亮的赫然是刀!
崔惟顿觉毛骨悚然。
那人为什么要走?没有向自己进攻?那人藏伏此地,图的什么?
自己读书不成,一无长物,如何会招贼人跟踪?这两年游山玩水间偶或行医卖药,能治的病治,不能治的绝不害人,没结下过怨仇啊。况且此人若跟踪也应跟了几天了,偷盗抢掠报仇也该早进行了,所以唯一的理由,是今天的云念。——云念的金银?预备夜间偷盗?还是图谋云念这个人?
一般人贩子要的娈童都是十三四岁以下的,云念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以云念的相貌,在喜好男风的当今世道,仍是奇货可居的。
崔惟四面望了良久,夜风寂寂,再无异样,镇静解了手,回至庙里,用门栓顶住门。
然后坐蒲团上,剑置手边,盯着庙门,再不敢入睡了。
他这么一有动静,云念醒了,问:“崔兄,怎么了?”
崔惟怕吓着云念,平白让云念担忧惊恐也是无用,因说:“我睡不着觉,打坐练功,我尽量不出声,你睡吧。”
云念好奇问:“兄长练的什么功,可否相告?”
崔惟咳了一声,“坐禅。”
云念没有言声,一会儿也就睡了。
崔惟忽想,云念不会以为自己“心怀忐忑”才无法与他同床安眠吧。
如此撑了一晚未睡,每到困倦不行时就掐胳膊拧腿,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当年科考时也没这么用心过,如此警醒至天明,待云念醒来,帮云念洗漱,忍也忍不住的哈欠。
云念语含歉疚:“兄长昨夜练功可是累到了?”
崔惟忙道:“没有,没有,不妨事,我一向如此练功,累不着。”头重脚轻出去,将昨日剩的鱼和蘑菇做来给云念吃了,然后清洗餐具,为云念换药、按摩,待手头事毕,再也撑不下去,靠供案上歇会儿,就此睡着。
醒来时已是夕阳西斜,睁眼对上云念温润的眸子,崔惟暗叫一声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云念岂不要挨饿、渴了或者内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样样照顾好了云念之后,提了木桶出来捕鱼,两人的晚餐还没着落呢。
此时夕阳恰在山谷之间,漫天金光柔灿,踩着夕阳的影子来在河边,遥遥听有笛声召唤一般自庙内传出,那是云念在吹笛吧,出来前,云念曾让他将竹笛拿至床边。
笛曲清美空灵,盘旋于天,耳听着这样的笛曲,崔惟觉得神清气明,游于云上一般。前夜飘渺的笛声定也是云念吹奏的了。
崔惟一边捉鱼一边觉得心安逸圆满,好像因了云念的存在他的生活都充实有盼望起来,真实,又沉甸甸,大约就是责任,照顾云念的责任,让崔惟觉得自己有用,且有成就感。
看过的传奇故事仙侠文章里有捡来龙蛋小鸟什么的孵化养大,一下子明白了那种喜悦心。自己这是捡了一个人来养,还是梦也梦不到的美少年,所以是上天安排的缘?
崔惟莫名红了脸。
云念说:你对我一无了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那是云念不明白,世间有一个词,叫喜欢。
有那么一个人,只一出现眼前,瞬间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溢出从里向外的喜欢。
想一生一世拢在手心。
哪怕不是人,是神灵妖仙。
崔惟心中迷漫着欢喜向回走,忽见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自庙门内出来,与庙外静立的数名黑衣人身形刷的一闪,顷刻没入林间。
崔惟只觉当头一棒,扔了木桶,穿越灌木草丛狂奔而去,心中恐慌懊恼悔恨无限,待他冲进庙门,预备着看到什么不忍直视的画面,却见云念安然坐在床上,目光笑着略显惊异的看着他。
崔惟脑中一时闪千百念头也不得要领,张口道:“我方才看到有黑衣人——”
云念微笑点头:“是我吹笛召唤来的。他们是我的从人,一路跟随保护我,我嫌他们烦,不许他们近前。可我腿摔伤,多日不能行动,怕他们担心,因此召来告知一声。他们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崔惟笑了一下,转身:“我去取给你捕的鱼。”
出来时想,是为云念捕的鱼吗?是为自己吧。
这一时夕阳已经落山,四野灰蒙沉暗下来,便如崔惟此刻的心。原来云念有人照顾的,原来云念不用依赖他生存,还喜津津的自命为恩人,想将云念养一番,却只是黄粱——捕鱼一梦。
也是,生活又不是故事,哪里真会掉下来个美少年供他照看抚养呢?
昨夜草丛里的黑衣人定也是云念护从,所以不伤害自己,只是不能忍被自己尿到,才跳起身逃离。
崔惟蔫蔫的收拾鱼与木桶回来。待将鱼烤好了,给云念吃罢,崔惟说:“我只会捕鱼给你烤鱼吃,待你的从人来,让他们将你抬到镇上,顺河出峡谷西行十里有个渡口小镇,那里有好的大夫,也有充足的食物。”
云念抬起明净双眸,看他一会儿道:“你可随我去?”
“我,我就不去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我还没走呢。”
崔惟尴尬一笑。
“你昨日说结为兄弟,陪我一生,同生共死,今天知道了我有人照顾,就不管我了。为什么?”
崔惟赧颜。他想说:你这样的人,距我太遥远了,我照顾不了。话说出口却是:“救人助人于荒野古庙乃人生来就有的同类互济天性,因怕你不好意思被我照顾,昨日才说结为兄弟。现今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拙劣照顾了,我就乐得偷懒啦。”
“你的照顾不拙劣。”
崔惟笑:“多谢夸奖认可。”
“这就赶我走?”
“不是。”崔惟道:“人间总有别离。”
云念默坐那里不言声,好一会儿道:“我渴了。”
崔惟为云念端一碗水来,可惜没有茶叶,也不知这白水云念喝不喝得惯?
云念瞧着明显比昨日更清洁了的瓷碗,抬起闪亮双睛看崔惟:“我若不肯走,赖在这里呢?你还管不管我?”
崔惟心跳:“当然管。在这庙里,你是客人,我照顾你。——这里衣食不周,我是怕你受苦。”
“有你在,我不会受苦。”云念微笑,指向崔惟放在佛龛上的书:“那是什么书,取来我看。”
崔惟忙取来,用袖子再擦一擦书底书面。
云念弯唇而笑,低头读书,“游记啊,你喜欢这样的文章?”头也不抬的命:“天暗了,点了蜡烛来。”
崔惟依言点了蜡烛,小心置于床头,将烛芯剪得再不跳跃,免得读书晃眼,转头,见云念黑亮的大眼睛深情款款的正看着他呢。——后来知道,人家云念就这么看人,说不上是深情款款。彼时崔惟的心忽悠一颤,云念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虽然你这么欲擒故纵的待我,可我喜欢生活在这里。”
崔惟定在那里。
云念接着说:“这里山水很美,世外桃源一般,尽管如此,若没有你,我也住不下去,很快就走了。可我不想走了,因你说要和我结为兄弟。那时我就想赌一下,赌此生得一个朋友。你一个人,游于山水间,自在,也是寂寞的。我一个人,正无处可去,我们互相伴着,多好。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包裹里有金叶子和银子,你明日可去镇上买米面菜蔬,再买个小童来,就不用你辛苦侍候我了。”云念眸光闪亮:“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亭台院落,长久的生活下去。”
崔惟静静的听着,云念的话语太出乎意外,主动得让他心惊,觉得越发不真实,末了只说一句:“我不是欲擒故纵的待你。”
云念点头:“我有时会将人想得很坏,有时又想得太好,多心还多疑,无知还傻笨,慢慢你就知道我很多缺点了。”云念清亮的目光看崔惟,似乎看透了崔惟犹疑的心:“如果你不喜欢与我在一起了,我会知道的,我自己离开。我当你为朋友伴在这里生活,不是别的,是‘投缘’二字。我方好这么孤单,心情也不大好,你出现在我面前,这么用心的照顾我,我定会还报你。我信任你,是因为我失去的起;我对自己不在意,是因为当下的我什么都可以抛弃。所以你千万别把我想得太好。人与人之间的真相会很残酷,心与心的相识需要山高水长,我们还年轻,可以试,也可以不试,得一个朋友或兄弟原也不容易。我等着你回来,你也可以不回来。你若不回来,我就走了。此生我们也可能不会再相遇。”
云念说了这些话,自觉说多了,面颊浮上红云,低头一笑,将书放在枕畔,合目睡了。
听呼吸,其实很久都没有睡着。
崔惟睡蒲团上,没有睡床上,反正知道自己这夜也是睡不着了,与云念共一榻……两个人都睡不着装睡,多折磨人。
云念这少年,不止是生的美,那稚真洒脱的态度,优雅斯文的举止,安然清宁的眸光,断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还有那些带刀黑衣武士……崔惟自知是个普通凡人,虽好奇想寻神仙,也只是神往一想,并不当真,陡然有云念出现面前,爱、欣赏、赞叹,也知距离遥远,若真的恋慕沉陷了,怕是除了自伤,没有别的结果的。不说别的,云念哪里是他能养得起的!可云念那么天真无畏又洞悉似的说,我们还年轻,可以试;他失去得起,他什么都可以抛弃。——自己就失去不起吗?
第二日天明,崔惟镇定了自己,一如昨日照顾云念洗漱,云念微笑等待着他照顾,神情安然自若,好像昨晚什么话都不曾说过。崔惟觉得自己白痴长几岁,定力比云念可是差太多了。崔惟道:“我去镇上。”云念有那么多银钱,没必要和自己挨辛苦的。
云念点头,清宁的眸子看崔惟,纯粹,明净,晶莹,眸光中仿佛可以映照所有的前世未来。
“我会回来。”崔惟说。
“我等你。”
“等多久?”
云念想了一想:“怎么也得我腿伤好了吧?”两人不约而同大笑了。
镇上有说书人在讲狐仙故事,迷了赴京赶考的书生,夜间红袖添香——讲故事的人眉飞色舞,一围的人也听得仰了脖子入神。崔惟悄悄离开人群,驾上车辕,往那没有牌匾不知名的废弃古庙行去。那儿有个少年在等他,而且不会像故事里那样,待书生一梦醒来,周遭荒郊野外,佳人不见。
崔惟对云念有这样的信心。
崔惟载了一船的东西回来。一样样往庙里送的时候,云念的目光一直向门外张望。
崔惟好奇:“你在看什么?”
“小童呢?”云念笑道:“还想看你选人的眼光呢。”
崔惟道:“小童就免了,我服侍你吧。你说的对,你若走了,我再不会遇见你。我能得服侍你的机会,已是此生不易。”
“别这么说。”云念红了脸,“待我腿伤好了,我服侍你。”
“是吗”崔惟挑了一下眉:“我等着。”
“你等着吧。”云念说。
崔惟买了一抱书籍还有笔墨等物,以及可置于床上的小桌。云念样样看着,开心道:“多谢你费心。”
方好小镇上一位老秀才过世,平生积攒的书就都被崔惟买来了,大多是应试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什么的,也有黄帝内经。崔惟把能看的书给云念选来,云念翻了一遍,显然对这些书没有兴趣。
崔惟送上棋具,云念眼中放光的笑了:“你想得太周全了,这下有事做了。请赐教一盘吧。”
崔惟笑道:“贤弟你先自己玩,我去做饭。”
待崔惟送上美味的饭菜,云念轻呼:“这都是你做的?”
“小镇饭馆里买的,我只是热了一下。”崔惟老实道。渡口小镇饭馆里颇有几样菜有地方特色,看来得常去买再好好学一下,崔惟知道自己的厨艺实在委屈云念。
云念每样夹了一些,细细品尝,忽然抬头,对崔惟道:“崔兄,你说将来,我们会不会怀念现在的相对时光?”
“会。”崔惟肯定道,因问:“贤弟这是想起什么了?可是以前的某一段类似美好时光?”
云念一笑,低头继续吃饭,崔惟也就没有再提。
云念年少,如此安静清宁,——背后定有故事。
饭间,崔惟偶尔抬头看云念一眼,不敢深看,只是那轮廓,在烛光的映照下,就如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在庙的静夜里闪闪发亮。自崔惟遇见云念,每一日就放出光芒来,成为今生最好最明亮的记忆。
可是这话不能和云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