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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瑄和韩扬打量对方,看起来简直像要决斗。这让不明所以的植物学家像一只一惊一乍的竖起耳朵听风的猎犬。

终于,韩瑄主动上前一步拥抱了她拎着行李包的弟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韩扬反过来将他姐姐完全抱入怀里。

Joyce博士松了口气,喃喃道:“我刚才在想着:他们会打起来?他们究竟有什么问题?”

另一位博士客观评价:“陈词滥调的同胞之争?”

然后他们的目光交汇,两个处境差不多的待家庭认可对象在那对姐弟背后,第一次试探性建起同盟阵线。

这个实验性同盟在Daniel养的约克夏出现时加固为牢不可破。

这只至关重要的小狗的名字叫Anakin。

方忆杭猛然振奋,郑重地确认:“Anakin Skyalker?”

Daniel也像被抓着胳膊打了一针兴奋剂:“The chosen one! ”

站在他们两侧的韩扬和韩瑄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话题无可避免地朝着“怎样使用你的光剑”“千年隼号”“Obi-an Kenobi的为师技巧”“如果Qui-Gon Jinn没死”“Master and Apprentice系列”滑落——说实话不光最后一点,他们在讨论些什么韩扬和韩瑄完全没头绪。

Daniel拿出手机给方忆杭展示他的绿色光剑,和他参与的光剑课程结业合照。方忆杭羡慕不已,Daniel大方地和他交流了非官方发售的eBay订制光剑卖家信息。

这天晚上他们分享了烤鸡,烤鱼,豆子,和吐司面包。这套度假木屋的餐厅有八人餐桌和烛台,老旧却舒适。韩瑄烤了黄油千层挞,用来盛醋栗果酱吃。

三月的湖边入夜有些寒冷,室内炉火点燃,Daniel提议看电影,当然是星战,方忆杭附议。Daniel兴高采烈地搬出投映器材调适,韩扬站在沙发后看着那两个人,语气微妙:“两个博士。”

韩瑄说了个冷笑话:“甚至不必走出外延家庭范围去寻求second opinion。”

话虽如此,他们仍坐在爱人旁边,用勺子挖着家庭桶装薄荷巧克力口味冰激凌。

茶几上放着两大碗开缝的松子和胡桃。在星球大战的背景音里,他们渐渐聊天。Daniel和方忆杭一样,在一所大学教授林业专业。他一年仅在九月的那个学期开设课程,余下的时间,比如此时,他花许多时间在他的林中小屋里写一些关于植物的论文和报告。他是一个不适应都市的男人,穿起西装打上领带总让他觉得变扭,渔夫帽和雨靴才是他最好的搭配。

韩瑄和他在大学认识,几年前她的书店邀请一位获得布克文学奖的女作家举办签售,Daniel的大学也邀请这位女作家演讲,他们因此相识。Daniel觉得自己追着韩瑄跑,像一头三文鱼季一无所获,饿瘦了刚从森林河谷里跑出来的熊。但却是一头很温柔的熊。

火炉里燃烧细瘦枝条的声音咔嚓咔嚓,方忆杭剥了一大把松子,递给韩扬。

他们喝着热茶,良久没有人说话。树木环绕的屋子外风声都是沙沙的,这一刻坐在彼此身边,他们感受到异常的平静与满足,就好像窗口可以看见的林间难得圆满的月亮。

Daniel茫然地问:「为什么这样安静?」

韩瑄回答:「因为去爱是一件辛苦的事,尽管它值得。我们之中的每个人都爱得足够费力。」

方忆杭:「这是自然的‘提到爱情之名我们围坐着沉寂一片’。」

韩瑄对着他了然地微笑。

韩扬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灯光照着他的额头,鼻梁和眼窝落下阴影。韩瑄这时看着他,仿佛想把他身上的每一个变化收入眼底。

方忆杭解释:「他累了。为了和你过周末赶完几个会议。」

韩瑄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个嘘,抓着他的手,带他去客房。

她笑着说:「别管他,让他睡沙发明天起来浑身痛。你把他叫醒他反而要现在发脾气。」

剥松子时方忆杭的指甲磨花了,推开客房门,韩瑄让他等等,拉开抽屉找了把修理指甲的细锉刀给他。

方忆杭不由笑了:「我还担心过你不会喜欢我。」

韩瑄看着他:「怎么会?如果韩扬敢让你伤心,我会帮你狠狠教训他。」

方忆杭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会。」又道:「你这样对我,好像太好了。」

韩瑄望了望门外的走廊,连接客厅的方向没有动静。她唇角漾起一个旁观者的笑,轻巧地说:「我不能告诉你韩扬怎么说你,但我完全可以告诉你,一个能让我那个什么都不信的弟弟说出这么多正面意义最高级形容词的人,值得我无条件地付出最大善意。」

2

次日早晨方忆杭醒得很早,麻雀刚叽喳地叫他便醒了。天还是深蓝色一片。

他穿着拖鞋,轻手轻脚来到客厅。韩扬坐在沙发上,扯着厚毛毯披在肩头的一角,还没彻底清醒。见到方忆杭,他下意识伸出手。方忆杭握着他的手,被他拉着,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方忆杭问:「睡得好吗?」

韩扬简要摇头。

方忆杭笑起来:「那有起床气?」

又是摇头。

韩扬收紧手臂抱了他一下,说:「我们午餐前走。」

方忆杭:「你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他想说Daniel也是,方忆杭总看见人身上的好,是否正因如此,人们终究会用这样的好来对待他。韩扬托着他的屁股往自己的方向移动,下`身贴紧,那是一种舒服又漫长的温存折磨。韩扬用手指描摹他睡裤下的勃`起:「这时候你最好别提她。」

方忆杭贴着他的额头笑:「你说得对。」

他动着腰,手臂环绕在韩扬颈后,按摩着他的肩颈,说:「我想强`奸你,也想让你强`奸我。」

韩扬从鼻腔里哼笑:「性幻想有进步。」

方忆杭解开他长裤的纽扣,拉下拉链,轻笑着说:「我还一直希望,我对你做某些事的时候,你偶尔挣扎抵抗一下。」

「真的挣扎抵抗?」韩扬不无恶意地掐了下方忆杭的东西,要不是他配合没人能压制住他。方忆杭赶紧抓住韩扬的手腕拉开,同时喘息。

「假的,」方忆杭靠着他耳侧:「为了乐趣。最好你再愿意叫几声。」

韩扬:「叫什么?你想听fuck me harder, make me your hore…还是,雅咩蝶?」

方忆杭深吸口气,才说:「你……不要用日语,感觉太奇怪。」

「但是你更硬了。」韩扬盯着他。

解决后他们清理干净,方忆杭去换衣,韩扬洗漱而已。

不久Daniel和韩瑄下楼做早餐,韩扬仍穿着昨天那套,因为他只是在沙发上窝了一晚。韩瑄不留情面地说:「我要立刻送沙发套去干洗。」

韩扬:「随你。」

早餐是有蘑菇碎粒的炒蛋,煎香肠,土豆块,和蔬菜沙拉。Daniel在厨房忙碌,韩瑄煮了咖啡。

那香肠十分好吃,一点也不干或是油腻,切开时渗出汁水。每咬一口,都能尝到胡椒味的咸鲜肉汁。像你吃到的,所有小镇早餐店几十年不变的风味。

在早餐中,方忆杭注意到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个法语小镇,河边红的土地,白的白桦林。画面是静止的,可那一刻天上的云,人家的窗帘,河上的帆和波纹,乃至每一片叶都在叙述着风吹过的记忆。

Daniel与有荣焉地告诉他这是韩瑄的画。

吃完饭后两个博士严肃地用某种仪式类动作致告别,互道「May the force be ith you」。看着真有那么点像邪教。

韩瑄忽道:「陪我去散步。」

她转身往外走,约克夏撒着欢跟在她脚边出门。Daniel匆匆递了件小披肩给韩扬要他转交。

清早的森林深处弥漫薄雾,雾气还没被风吹散,他们绕着湖走,迈过巨大的死去的横在地上的树干,韩扬伸出手扶了她。他问:「你还画画吗?」

韩瑄说不画了,她收回手:「写写诗也不错。虽然比起画画我在诗上更缺乏天赋。」

她从来没进入艺术学校,作为韩世景的女儿,她学了商。结婚后她请过家庭教师专门教她绘画,但她不曾系统地学习过。她并没有惊世骇俗的天赋,不发展在绘画上的兴趣也不值得惋惜。

她的前夫很喜欢她的画,会在慈善晚会捐出然后高价拍回。他们间有种种问题矛盾,但韩瑄心里清楚那个男人一直尝试着对她好。只是他们的婚姻,夫妻咨询,婚姻治疗都没有见效。

在她的前夫死后,她没什么障碍,仅仅是握画笔时手抖。DSM几告诉她她不可能在哀悼的同时抑郁,后来美国心理协会又修改了DSM的这部分内容,她可以在哀悼的同时抑郁。

在那段时间里她感觉窒息,感觉被暴露,被风干,可不知道那算不算抑郁。

她的家族有被诅咒的基因,韩扬没有跟他的母亲相处过,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是一个家中无法触及的禁区,而韩世景为何每次在他问及时大发雷霆,冷漠地对待他。

她的母亲在失去儿子后,被环境触发了基因的弱点,在韩瑄的印象里,她后来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偏执,惊惧,幻觉。多年后她知道她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但是国内的心理学研究一直落后,在当年她并没有机会得到全面且适宜的诊断与治疗。

韩瑄被自己的问题逼得筋疲力尽,她害怕看到韩扬也是如此。

好在经过那些年后重聚,他们都还好。

而韩世景也老了。

韩瑄说今年夏天,韩世景接受她的邀请来到南加州在她的别墅里与她度假。别墅旁有一片松林,还有一个小的高尔夫球场。韩世景时常带着球包,在早晨走十余分钟去打几个洞的球。有一次他回来时,捡了两个大而漂亮的松果塔。她从未见到那么棱角分明的大松果,每个都大过她握起的拳头。当时韩世景指着一个说:给你。那是韩瑄近四十年来第一次,从她的父亲手里接过他亲手为她准备的礼物。她的父亲老了,伤人的刺和冷酷的坚冰都被磨去。韩世景很快离开,但韩瑄站在原地,像被缩小许多寸变回二十余年前那个肩膀窄窄满腹委屈的小姑娘,既愤怒,又想笑,又想放声哭泣。

尽管韩世景没说,但她知道,他捡那另一个松果塔时,想到了韩扬。

她说:「我认为我应该告诉你。然后你自己决定。」

这大概是他们此生此世,能从韩世景处得到的最接近于安抚的示意。

韩瑄和韩扬在一棵巨树下沉默以对。

他们何其相似,同样的高挑,同样的身姿,同样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像一条枝干上的两片树叶。

他们同时仰头看那棵树的枝干,阳光穿透其间,好像金色的光在祖母绿里变幻。那种绿色是生命的颜色,能够穿越冰雪,穿越荒原,生长在所有人类无法生存的极限环境里。

韩扬抬起手抚摸树的主干,他问韩瑄:「Daniel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棵是什么树?」

韩瑄:「这是一株巨杉。」

韩扬说:「我喜欢树。」

每棵树都紧紧抓住土壤,坚定地生存。尽管孤独,一棵树可以繁衍出整个森林;尽管受伤,每棵树都会从年轮的增长里自愈。

韩瑄说:「每段感情都是一棵树,时间是我们伸出的枝干。」她皱眉道:「别这么看我,这是我要写进笔记里的话。我知道跟叶芝比我糟透了。」

韩扬移开目光:「也不是太糟。」

他们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站在树下,直到约克夏呜呜地跑回树根旁,韩瑄想到昨晚方忆杭引用的句子,「提到爱情之名我们围坐着沉寂一片」。听见时觉得耳熟,在今天早上,从书架上取下诗集,做了小小的晨间阅读。她确定韩扬不知这一行的出处,但那有什么要紧。她对自己微笑。

那让昨晚的情景又一次在她眼前浮现——

提到爱情之名我们围坐着沉寂一片

我们亲眼目睹白日的余烬燃烧殆尽

在那摇晃的,蓝绿色的天空之中

一轮月亮,像老旧的贝壳

它被时间的浪潮起伏着冲刷

在星辰间,被打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忽然有一个念头不为他人只为倾诉在你耳边

那是你很美丽,而我竭尽全力

以一种古老而高贵的方式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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