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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他:“省省,阁老。你以为你多有道德情操?”
露西这时回神叫碰,从陈炯明手里抠下牌来,也跟着喜滋滋地仰天长叹:“所以我说,我身边都是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找得到男朋友。”
打着八圈,一堆人聊度假。
春节都要回家做儿子当孙子彩衣娱亲,圣诞到西历新年才是可以野的。
陈炯明说圣诞要和未婚妻去波恩,新年飞纽约倒数,问我去哪。我答维也纳,现在还搞得到票,回想上一次去已经是九七穆迪的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临时买礼服的毛头小子。今年本想带小画家去听斯蒂芬教堂的钟声,计划外地吹了,要是陈炯明热情相邀,我也可以改道柏林。陈炯明说呸,我和我未婚妻好好的热情邀你干什么啊?
露西就说,你们怎么都不留在我中华大地上。
我说放心,春节又回来了。今年你再抓壮丁怎么也轮到陈阁老了。
露西含着期盼问:“阁老,您老春节回来应该还没婚吧?”
露西家里每年要她带男朋友回家,为的就是在她外公床前说一声外公,您放心,这是我男朋友。她这么些年来没认真谈过男朋友,每到年底就开始抓壮丁。我说你每年换一个究竟是让你家那位放心还是担心,露西就沉默一会儿,苦笑说其实你以为我外公还认得人吗。
她家那位在特护躺了十几年了,她偷偷说过,开喉手术,呼吸机,可能外公早就想死了。可是那口气断不了,国家养着,医院就千方百计给吊着命。
陈炯明想想,说:“我回去问问吧,不抱什么希望啊。”
露西就笑:“知道知道,您老未婚妻德国人,特别严谨,只差没在你脸上打标签了。”
又哀哀地问我:“学长,不然今年还是你吧?就说,呃,两年过后我们复合了?”
我说:“我像会吃回头草吗?”
晚上人都走光了我开始饿。陈炯明走时恋恋不舍,说唉,韩扬,你这房子客房也忒小了……赶紧换一套……对了你答应我的酒呢?
我说:“男人的醉话可信度多高我以为我们都知道。”
露西啧啧:“阁老,你被始乱终弃啦!”
我走进厨房找有什么能吃,冰箱里有一块生神户牛扒。我开了灯,电砂锅上保温标示亮起多时,揭开盖子,一团热气裹挟大米纯正的香味冲向我。
粥里有淮山块和炖烂的猪小排肉。我发现经过烧烤和酒精的洗礼,我的肠胃确实渴求热汤暖水易于消化的东西。我摁掉了烟,想着这是我的厨房吗,我都有些不认识它了。好像会变魔术一样,从帽子里拽出白鸽一样,变出各种各样好吃的。
厨房灶台挨着墙,右边一排理石面置物台,上下橱柜,左边是三门冰箱。厨房窗下的一张桌子上放着水果和饼干,我坐下,外面一片静谧的夜,玻璃上映出厨房里的灯火和我自己,我想起同样的灯光下,站在流理台前守着电砂锅做着琐碎的事的方忆杭,侧影好看得像有一年,我租船在瓢泼大雨里沿着富春江顺流直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我醒来时看见船外是江山是深深浅浅的蓝色,而船上的红灯笼倒映着光,表演茶艺的小姐说茶好了,我回头看见舱内桌边,一个加了洞网的小碗里斜插着一支香。线香的影子也是这么瘦瘦长长却带着天与水的光。
9
我想真好。那时候我心里默默地说真好,如果齐敬恒也在。
可是好梦从来容易醒。
我去找李成成,算下来我和他互相骂完娘言归于好的时机也该到了。
我坐上他送那轮椅登门拜访,成成哎成成地无赖招数尽出,李成成怒道:“韩扬你大爷的,你他奶奶的王八蛋!”
我:“过奖。”
李成成说今晚定在恭王府书房,你请。我说这时节,就咱们两,对着那花园石山围墙,会吃出胃病。李成成看我半天,一副孺子不可教也,呵呵地说:你这辈子,是不会懂风雅二字怎写了。
我说去陶然亭吃。
去了家私菜馆,李成成这厮知道我不能吃海鲜还点油焖大虾,用心险恶,我不与他计较。
主菜是烤鸭,服务小姐送生鸭和笔砚上来,砚里却不是墨。我拎笔沾了油酱,在鸭子身上写:友谊地久天长。
写到天字,发现选的鸭子不够大。烤出炉鸭身上就只看得到:友谊地久天。
李成成在旁边品评,我难得写次软笔书法,被他挑得一无是处。我作势滴他一身油:“有完没完。”趁热交师傅拿下去片,谁知片完上桌,鸭身上的字已照原样拼好,铺平了看,比起硬笔,够丑了。
我不由也笑。叫服务小姐开酒,我在酱肘子传说二十八年的老汤酱香和身旁师傅下刀片烤鸭皮的每一下酥脆声响里想,家常菜,始终是个调剂,谁能长久在家。
这家店院子里有厚厚的积雪,今晚厨师的侄儿侄女在院子里追逐,绕着一棵山楂树跑。我们厢房的光从窗户透出去,照着一块被雪覆盖的花坛。我听见那两个小孩喊喊叫叫念儿歌,一个女人出来招呼他们去西厢玩。
我转着小酒盅问李成成:“你说卓小姐是个添头,现在来真的要娶她?”
李成成:“我那是奉子成婚。”
我:“作为兄弟,提醒你小心,别十八年后发现儿子姓喻。”
李成成说你这话像兄弟说的吗,说完也喝了杯,说:“就算为过老头子那关,DNA也是要验的,她没那么蠢。”
我问什么时候结婚。
李成成说年后吧,知会他爸一声,总不能让老头子过着年进医院。
我坐在对面咳嗽,跟烟呛了肺似的。
李成成也点烟,说:“得了吧,乐什么呀,谁比谁好?”
我说:“我和韩董事长的父子关系,是要比你家好上一点。”
李成成说:“扯淡,要是真好韩董事长容得下你千方百计找借口留在这不去曼哈顿?”
后来就越喝越醉,都是白酒,至少五十几度了。我和李成成喝到晕晕呼呼,四肢发热,开始怀旧。
我们都不是本土景安人,插班读同一个小学,记忆里那小学的小孩都雄赳赳气昂昂有种傲,像一群小公鸡。
我和李成成被那班长说:真逗,你们都是外地人。现在回想很惊讶,四年级小学生居然有那么森严的地域概念。今天的我和李成成明白会把这种话当众说出来就是傻叉,纯的。但是当年我们不可抑制地感觉到痛,塞在心里难受要命的委屈和痛,因为这么点差别,在一群小公鸡中间,我们好像瞬间被热水烫了拔光了毛。
我和李成成后来还会谈起那事,差点怀着阴暗心思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我们都觉得还惦记着那开学第一天收到的下马威挺没品,毕竟现实已经为我们和他人拉开了距离,距离大到你不好意思再去跟谁计较。但我们念念不忘,可能仅仅是为那两个刚到景安自尊心强到变态的孩子不值,哪怕那么多年过去,那两个冒鼻涕泡的傻孩子长成了我们现在的样子。
也是到初中,我们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家里有钱,原来自己家里这么有钱,原来别人看我们都是不同的。
我说李成成:“你那时候,好学生,年年拿三好,拿一次九十八得气哭抽过去半天。”
李成成就也神智不清地回:“有…有什么呀,韩扬你他妈从小就造谣。我,李成成,至于为两分儿哭到背过气去?我告诉你,那次明明是九十六……我就是想,我连双百都拿不了,我妈以后,可还有什么指望啊……”
我就笑,想你他妈原来是个孝子。又想你那时候还有妈呢,我妈坟头上松树都能遮荫了。
高中之后李成成去了英国,我去了北美。
他爱上一个女人,我爱上一个男人。
那天他在伦敦博物馆里,看见一个轻柔地用他的母语向人讲解赵无极的力与理的姑娘。他跟我说他当时听那个女孩子说,九十岁的赵无极说: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我一无所惧,只要能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手上的画。
在那一刻,阳光混合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他的心房,他大胆又怯弱地上前,只为试试两步的距离可否能嗅到她的发香。
那个早晨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像烧过又积雪的荒原,漫长冬天已经过去,那样久的忍耐只为眼下一刻萌芽。她名叫Maeve,他便也似饮了烈酒,与她同去教堂礼拜,同去剑桥划船,做一切陷于爱中的男女会做的事。他在爱中,无怖无惧。几乎想为她改奉天主,因她的出现如一场席卷生命的奇异恩典。
最后Maeve险些成他后妈。
当中拉皮条的是周佳奇后妈。
10
李少爷在那场人伦惨变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之后他就成了我们熟悉的李成成。
李成成说:“知足吧,至少你那还算天灾人斗不过天,哦,钱斗不过天。我可是纯人祸。”
我和齐敬恒的事被爆出来,他妈陪他爸在中东的大使馆驻了那么多年,他爸去世后本就心脑血管越来越不好,情绪太激动,及时进医院还是没救回。
齐敬恒没告诉我这些,说要冷静,买了机票离开。当时我们之间问题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我没来得及与他道别,那天一个熟人斗殴,把我也扯进去了,谁知道这帮孙子中间有人身份敏感,我们被关了四十八小时,外交官都正儿八经地作势介入了。
可我再回家时,我不知道齐敬恒在哪。他切断了一切与我的联系,我在他生日那天在公寓里点着蜡烛放着舞曲想,我究竟哪里又招他了,这么厉害?我的窗外是远远的车站,旅客来来往往,两层高的建筑外蒙着青黄的光,萧瑟得像道路两旁深秋瑟瑟发抖的树干一样。我摇晃着酒听车站广播,用一成不变的温柔女声说:Passenger reminder please...我想,我的齐敬恒呢,他是否从某处回来,也正踩着车站的光。
我查到他填过申请,要去越南做调查。我去曼哈顿跟韩世景说,我想见我妈。夏威夷温暖的四月里,我对着镌她微笑相片的墓碑说:妈,我把一个人搞丢了,我想把他找回来。这辈子我都想把他找回来。
我爸见了我一面,他说:韩扬,我现在的一切都终有一天是你的。前提是你有能力从我手中接过。
我问他韩瑄呢,我姐在帮他打理生意可他说一切时没考虑到她。
他说:她当然由你安排。
他的副手转告我说韩先生不会对你的私事和不合适的感情予以祝福和帮助。我说谢谢,转告韩先生他能不起反作用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获益。
最后那个副手递给我一张卡,说韩先生收购了昂山公司,这是给你的礼物,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我想我妈的死都没能让他记住我的生日,我高中重读了一年,毕业就二十三了。
十六岁时踏上传说是自由天堂的土地,我摸出他的卡啪咔折断扔在大街上,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笑得被一群白人小孩问你是不是中了乐透。二十三岁时我慎重地接过他的卡,卡上凸出的数字印在掌心,我想我要把蕞尔小国一衣带水的领邦翻过来找一个人,总是要钱的。
我想过登报或媒体寻人,可齐敬恒他家见鬼的要体面。我隔着一条水看对岸面目模糊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人,一些食客在中国这端吃着河鲜。我在越南的土地上看妓女,赌场,三轮车夫,戴着斗笠穿着白衣的女人,在旧日法国殖民地感受蚊虫和湿热的袭扰,我坐在红色棚的三轮车上经过一摊摊露天水果档,两周不到电话费账单三千七,我想不行,这个地方不行,妈的齐敬恒你究竟在哪?
有人告诉我非洲人权组织的照片里似乎有他。我又去那里迎接阳光暴晒,那些秩序混乱的地方,绑架,直升飞机,军火,钻石,小规模军变一触即发,我想着他妈的我从没想过要演乱世佳人倾城之恋啊!
我没找到齐敬恒,反而把吴悠惊出来了。他待了一阵子还是被晒脱皮,帮当地学校打水井,身上红红肿肿地捂着来见我,说:韩哥,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我看着瘦得人干一样又像烤乳猪的吴悠说你他妈的不是跟家里说在西藏看藏羚羊吗!
那时候阳光照着这半个地球,这一侧成了烤盘,放眼望去全是烤焦的咖啡巧克力饼干。吴悠在当地简易的医院里对着我傻傻地笑,周围人道主义医生有佩军衔的,背景音是语速飞快的美式英语里夹着非洲土话,吴悠吊着水傻笑着对我说:韩哥你骂我我听着特别亲切,唉我这么久总算见着家乡父老啦。
半年后,在景安,一家麦当劳里,他眼里全是欣喜,抓着齐敬恒的手说:太好了,当时吓死我了,韩哥你和他没有过节还是同学!
我心里冷得一塌糊涂,我想走出去把景安的冬天踹翻,在茫茫雪地里踩着这个城市的脖子叫它给我倒带,倒回非洲盛夏,我一定在吴悠和齐敬恒发生什么以前,告诉吴悠我在找的是我的爱人而我爱他。
李成成嘲笑我:“你是不是特别想,回到第一次见吴悠的时候,每天耳提面命说齐敬恒是你的人,警告他长大之后不能抢那姓齐的?”
我说我有那么没出息吗,我对着一桌灯光下油汪汪的菜,笑着说:“要是真能回到小时候我管吴悠干嘛,我直接搬到齐敬恒家隔壁,幼儿园都要跟他一起上。”
李成成端着酒杯,低着头静了一下,然后貌似不屑地说你太恶心了,没救了。
我想是我年纪太轻时太气盛,从没在意过他有没有安全感有什么想法。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
那晚不知道李成成怎么回去的,后来我和李成成都翻出手机按通讯录排名打骚扰电话,乱七八糟颠来倒去说电话那边的人还提心吊胆不敢挂。我能摸到家门简直是奇迹。
宿醉醒来的感受像我有灵魂,而那个灵魂现在飘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揉着两侧太阳穴,睁眼看着客厅天花板,吊灯,想昨晚应该是陈迥明,胆够肥,别人哪敢这么把我扔沙发上。
我的客厅连着封闭的阳台,沙发旁是两扇彩色玻璃拼接的门,门外是阳台,种有几盆大片叶面的绿色植物。今天有一些阴,阳光照进来,龟背竹叶片上反射出蜡质的深绿的光。我的世界在这个早上有一瞬间停顿了,厨房有滋滋的油煎声音,肉和脂肪的香味,醇厚的咖喱香,还有烤面包的谷物味。外面很冷,阴云低低盘旋,但是我的房子里暖气充足,如果再有一个熟悉的人叫我起床吃饭,这就是我理想的早上。
然后方忆杭端着无柄铁锅走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失望,先笑起来。方忆杭穿着一身红色底满是麋鹿头和铃铛的围裙,像一棵圣诞树。他看了我一眼,默然不语地取下厨房手套脱围裙,我刚醒,声音还哑哑的,放慢了说:“急什么,这不是挺喜庆的嘛。”
我以为他会不好意思,方忆杭却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平常不见你说这么多话。”
我说:“想得比说得多一直是我众多优点里突出的一个。”
方忆杭在厨房里说:“昨晚你打我电话。”
我和李成成昨晚至少打了十几二十个电话,他不幸中奖。我打听:“我跟你说的是什么?”
他说:“你说你爱我,叫了应该是你母亲的名字,还说要看我长大。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还说世界上那么多男人女人为什么我偏偏要找他。——听着像个男他。”
我:“哦。”
他就朝我笑,说:“我知道你是打错电话。”笑容还是清淡,但有种诚恳的开心,在满是香味的厨房里显得纯然无害。他弯下腰去拉开嵌入式烤箱,被他,或是被即将出炉的烤面包味传染,我也似乎心情好一些,感觉到饿了。
早餐是椰浆咖喱鸡。
我说东南亚风情。淡淡的咖喱里有泰国菜的柠檬草越南的鱼露,最后加入菲律宾的椰浆煮成稠腻的一碗汁。他开了瓶雷司令用偏甜的白葡萄酒腌制鸡腿肉,切成小块连皮煎过,再丢进咖喱里煮到入味。我用勺子在碗底捞到切碎的苹果,我想他一大早真闲,拎着水果跑到我家,在这样阴天的早晨在我的厨房里慢慢用刀削长长的红白分明的苹果皮,他没有开灯,否则我早已醒来。
我想他低着头靠着流理台,睫毛也像他手下的苹果皮,偶尔颤动地长长地垂下。他专心致志地削着唯恐中断,开葡萄酒,用刀背拍散鸡腿肉,至少腌制半小时。咖喱丰富浓郁的滋味里混合了水果的酸甜,这样才迎合到我没有食欲的胃口。他递给我的水里滴了几滴青柠汁,我用烤干的面包蘸着咖喱汁吃,说:“这咖喱不辣。”
他用公勺舀了一勺咖喱在自己的早餐盘里,将面包撕成小块。这一脸正经的小孩认认真真地吃着,家教良好,食不言寝是否不语我就不知道了。我看见他同样白净的颈脖上喉结滑动,他咽下去一口才无意似的说:“你不是胃不好吗。”
11
我在齐敬恒店里,想吃烤红薯的时候,齐敬恒提过一句,他却记住了。
我说:“午餐不必做,我在公司吃。”
换衬衣西裤去上班。
陈迥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还以为你也要撒手呢。怎么,刚才有人告诉我你又恢复工作狂状态?”
我说:“比不上陈少你家庭和睦爱情幸福。”
陈迥明过了会儿唏嘘:“你不叫阁老我都反应不过来了。”他未婚妻前天抵达,她喜欢中国文化,喜欢颐和园,陈迥明就给她定在园子旁边住。昨天还难得起个大早,陪她散步到园子里坐船。这一对小鸳鸯今天去红螺寺喝茶钓鱼消磨时光,我叫他回来带两条虹鳟。
陈迥明:“岸边都结冰了……我运得回来你留着当观赏鱼吗?哦我忘了,你养了个小厨师。”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迥明答,昨晚把你送回去,你桌上有红酒牛扒。我一想吧为把你送回家我出力不少,就抹抹嘴坐下替你吃了。总的来说味道不错,配的好像是无花果酱。
我一直忙到六点后,才发现天在四点左右便开始黑,现在已经黑透了。
整个世界,像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被黑布包住。我按键接露西,叫她给我冲杯咖啡,她近十分钟才回来,没带咖啡,端着一只大纸盒,表情微妙地说:“老板,有人到前台给你送东西,我顺便给你拿上来了。”
那是一只白色的纸盒,上面有很大的圆形的玻璃纸,里面装着方形的披萨。
我说人呢,她耸耸肩,说小帅哥交给我就走啦。她瞄了我一眼又补充:“不过我问了,人小帅哥说我可以吃一片。”
我说:“咖啡。”
待她端着咖啡回来,我比了个“请便”。
那是自制的吐司底披萨,九片拼成一个。薄薄的面包底涂过橄榄油,烤得酥脆,芝士很厚,意大利南部的水牛奶制成的传统马苏里拉芝士,雪白柔软像奶油一样,受热就融成一片,芝士上的是红的鲑鱼肉干碎末和粉红的虾。
水嫩的基围虾去头去壳,剔掉虾线,从中切成两半,只留下小巧的虾尾,迅速入烤箱从青灰烤成喝醉似的橘红,在芝士里定型,向上翘起。一片面包上有五条虾肉,白里透红的虾肉上还撒着细短的海苔干丝。
露西端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吐司披萨边缘拖出长长的芝士丝。她咬了一口,含糊地发表评价:“哇,还是热的……虾好甜,是河虾!”
等她吃完出去,不一会儿又敲我门,眨着眼问我:“老板,Vic也馋了。哦还有Dani。”
我:“你们没吃饭?”
露西:“所以是馋不是饿嘛。”
我让她整盒端出去分,待我看完文件,也打算吃时,她轻手轻脚溜回来,把盒子放我桌上。
里面已经空了。
露西蹬着Jimmy Choo的小高跟探手去勾我办公室大门,我叫住她:“等等。”
她警惕地站住。我:“下次那个人来直接让他拿上来。”
露西爽快答应说去知会前台。我:“还有。”
她又站住,看回来。我写着备忘录:“年终奖金扣5%,就这样,退下。”
当晚我睡在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休息室,衣橱留有我的衬衫西裤外套。
我按键叫露西:给我咖啡。
那边并无响应,我才想起十一点了,十二点了,这座城市在白天和夜晚的交界点上,像一只半睡半醒的什么庞然大物。我的办公室里没有咖啡粉,于是我挪着椅子到角落的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别人在沉睡或玩乐,而我在挣更多的钱。一种清醒却怪异的满足油然而生,我对着窗外举杯。
第二天早上我喝到露西送的咖啡,她手上还拿着一个内部盈着雾气的塑料食盒。食盒外有保鲜膜包裹的叉子,我打开吃,是蛋皮很厚的奄列,用黄油煎的所以蛋皮香而嫩,馅料是切碎的鸡肉胡椒火腿,蘑菇,与番茄。
我问露西:“人呢?”
露西:“前台说小帅哥说要上班。”她翻开日程又提醒我:“十五分钟后你有个会。”
早上八点四十,我看着我的窗外,这栋大楼旁有两排白蜡树,秋季就开始落叶,叶片金黄,到下雪还没落完。若干叶片挂在枝头上,方忆杭就从大厦里走出,走到树下,一排树枝的阴影。他走到雪地上时跺了跺脚,可能一阵寒风吹来,但他像那些刚交掉一篇真正耗费心力写出的满意论文走出教学楼的大学生,心事已了,前程无限,提醒人青春多么好,多么值得嫉妒,然后阳光无所顾忌地挥洒在他身上。
这两天我处理公司人事上的事,不少人是陈迥明挖来的,他默契地置身事外不怎么在公司出现。午餐时间露西溜达进来,说给你一个惊喜。我说我的送餐已经到了。她唱着“铛铛铛铛”拉开大门,陈迥明走出来。
我:“哟,阁老,鱼呢?”
陈迥明:“叫人送你家了,我一大箱子连水送的,下车还活着。不过那玩意儿娇气,我不保证你回家的时候还能看它们活蹦乱跳。”
我:“你们有事?”
陈迥明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我养那做菜的这两天在公司出没,就来看一眼呗。
我知道那听说肯定是从露西那听说。露西严肃道:“我们还在午休中吧?”
我:“还在。”
露西说:“我刚吃了巧克力布朗尼,里面加了松子的,小帅哥送的。”
我:“我好像不是什么卡路里记录本吧?”陈迥明喷笑。
她忽然走上前,双手撑着我的桌子,可惜胸不够波涛汹涌。她老成地对我说:“这小帅哥,用给我一袋点心叫我分给同事,维护了你对午餐的主权完整性。此子非池中物。潜力股,学长,趁早持有吧。”
我:“你还有什么要说?”
露西高叫:“会做饭的男人最性感!”
我从她面前探出头:“阁老?”
“别叫了。”露西伤感地:“你们俩顶多煎个鸡蛋泡个面,连根火腿肠都懒得剥。”悲愤地走了。
陈迥明看了眼我的午餐,说:“这个嘛,是比上一个好。”
我不想理会也没有辩解,我投入工作,时光匆匆飞逝。
陈迥明说过我天生该搞金融,尽管我认为我更脚踏实地喜欢实业。我确实与生俱来对数字,尤其是不断增长的数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当生活回归到数字时我如鱼得水,应酬,消遣,性,和金钱紧密缠绕,我活在这张时而灰黑时而五光十色的网中,生活于我,是恒定的付出与取得,一场场不费吹灰的争夺和胜利。
我在办公室住到陈迥明提醒我拆石膏,医生说愈合良好。当那层硬壳取下,我看见我的小腿到脚踝因一段时间的不见天日变成病态的苍白。如同一个重负释去,我弯腰放下裤脚,然后单腿蹦了几下,然后站住,扶着窗台走了几步。医生站在李成成身旁,李成成坐在皮质沙发上用一种看神经病丢脸的眼光看我。
我搭他的敞篷,半路说停车,再见,跳下车投入寻欢作乐。
李成成陈炯明倾向于天南地北养几个固定情人,而我热衷于突如其来的艳遇。
酒廊里在举行圣诞预热庆典,我叫了杯酒观察舞池。吧台是透明玻璃拼成,闪着金属色的紫光。舞池里圆形的黄色光晕悬浮在空中,一对对男女头上胸上手臂上,我招来Bartender说我要请那位小姐一杯酒,他看着我点头,过了一会儿先递一杯酒给我,说:暗夜彩虹,这杯我请。
我和他上床,他在酒吧楼上他的房间里脱下衣服,我的手掌和着粘稠的灯光从他的背脊下滑到股沟,像被吸附在温热的装满细沙的丝绸沙袋上。汗水也粘稠得好像蜂蜜,我的嗓子里堵了一下,他坐在我身上,腰出乎意料的瘦,帮我戴套时忽然掐住我的阴茎,慢条斯理地问我是不是早就看中他故意刺激他。
我已经充血勃起,又痛又好笑,抓着他的手腕说你真的姓李吗,该不会是被收养的有个兄弟姓齐吧。
我受够了骑乘,他茫然地被我推开大腿操进去,惊喘一声夹得更紧了。倒三角最细处的腰在床单上磨蹭,我粗暴地对待他直到他一身肌肉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深深地从咽喉深处发出哭腔。最后我温柔地拨弄他的乳头说我爱他,他却避开我吻他的唇,眼睑颤抖着说这不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别这样。
放纵过后我还是回去工作,夜风吹得刚从性爱中汲取到的温度瞬间转凉。
写字楼旁的白蜡树上缠上了电线和小灯泡,亮起来星星点点,好像置身天堂。
大厦有几层已彻底暗了,我走入刷卡坐电梯到七层,和前台打了招呼再进办公室,又见到纸盒放在桌上。
是已经凉了的鳟鱼包,鳟鱼煮熟弄碎,用偏酸的美乃滋拌入西芹丁,胡萝卜丝作馅,面包是普通的黄油面包,卷成长条后在表面涂抹蛋液,再均匀地沾上白芝麻。烤出来就膨胀成椭圆形面包样。
里面的馅料很丰富,把面包里塞得满满的。可放了太久,鱼肉的腥气放凉就明显,吃完我觉得冷和腻了。
我想方忆杭是怎么回去,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看见他。这个点整个城市都昏昏欲睡,他打车还是乘地铁,地铁窗外是空洞的黑暗,车里是LED照明的光。
他像一颗小的星,初冬闪耀过一阵,之后换成其他星座在夜空照亮发光。
12
圣诞聚会照例在平安夜下午四点。
李成成携女伴逐一向宾客打招呼,我看了看,卓小姐容光焕发。
李成成搂着他孩子的妈,对我举起香槟:“请吧。”
半小时后,我穿梭在逐渐增多的客人中,大笑着对认出我的宾客送上拥抱,说“Merry Christmas!”酒光灯影里我捕捉到许多惊讶眼神,但我选择敞开口袋赠他们以榛子巧克力和太妃糖。
宴会厅上五盏水晶吊灯已亮起,层层叠叠的玻璃枝桠放出光芒,又照在楼梯拐弯处巨大的圣诞树上。我等过几对熟悉的男女,等到齐敬恒和吴悠到来。我走上去像恶作剧一样用力拥抱齐敬恒,用力闻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深入鼻腔和肺腑,我觉得心中充盈炽热酸楚的气体,好像一戳就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