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九十章(1 / 1)
谭岳跨过小院的矮栅栏,被五米来长的青石小道领着,来到家门口。扯开推拉门,一楼全黑,几缕光晕从楼梯间隙透下来。谭岳就手按亮了墙壁上的开关,看见餐厅饭桌上几个菜被碗倒扣着,就知道他在等自己回来吃饭。
谭岳掀开一个中号花边陶瓷碗,看底下藏的是什么。果然不出所料,酸甜里脊肉。谭岳没忍住,抄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口,吃着吃着又惭愧地把碗扣回去。丢了筷子,他顺楼梯到二楼,推开半掩的书房的门。
“菜都凉了,下次别等我,你先吃。”
谭岳的到来让凌青原一惊,瞬间绽开微笑。他把集中注意力用的平光镜扔到一边,从桌上书堆后面艰难地把头拔-出来,正好迎上谭岳急速放大的脑袋,两人越过书山,嘴唇贴到一起。
“偷食,一股肉味儿。”
凌青原轻咬了一下他嘴唇。谭岳在桌前看他合上笔帽标好书签,从座位上转出来。两人挽手下楼,又听见谭岳叫他做好了菜就先吃,等到菜凉伤胃。凌青原说反正是夏天,过过等天凉了,他才没好心等他。
住在颐春花园十八栋的敏锐的居民最近发现,一楼某家空置了一年的房子最近经常亮着灯。据说是一个撞了明星脸的男人和他的小伙伴合租下了这套。
承平市这地价这么贵,俩大老爷们不容易,为了攒钱娶媳妇只好先和租房住。理解,理解。
有散步遛鸟的老头看见其中一个租客拎着花剪,拾掇小院儿里的矮杜鹃,还莫名收获了一个“早上好”。还有下班路过的办公室女性看见纸片人剪刀腿的小帅哥站在院子里发呆,被转头间一个微笑戳到了心。也有好事的大妈会问,既然长得跟电视上谁谁那么像,咋不去参加模仿秀。得到的答案始终是“放着自己的好日子不过,学那谁谁干啥,傻呀”。
偶尔,人民群众会看见这家俩租客穿着差不多同型号同款式的衣服,就比如一件鸡心领的纯色T恤,一个穿得绷直,一个穿得田园。还有藏青色的七分裤,一个显得动感,一个偏得卷边才闲适。现在物价这么贵,买东西得去超市批发打包,左右男人不讲究,一买买双也省事。
“你今天视镜咋样?”谭岳划拉了一筷子肉。自之前凌青原说要去演戏,多多少少联系了五六部视镜。结果落选也在情理之中,片方都以为程鹤白是花瓶演员,或者嫌弃他出道一年全靠炒作,声名远播都是恶闻。
凌青原听出谭岳这语气漫不经心,分明是不关心自己视镜的结果,他咬了一下筷子尖哼哼:“老唐没要我。”
“我想也是。”谭岳没有一点儿安慰他的意思,一边囫囵一边还反话正说:“你要真想进唐鑫的剧组,我给他打个招呼把你塞进去就是喽。”
凌青原镜面反射,立马讥笑道:“谭巨巨咖位就是大,把我等无真才纯花瓶过气的通告艺人往名导的班底里送,简直易如反掌。”
谭岳被他假模正经的嘲讽语调弄出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放下碗筷搂着他连叫了好几声宝贝。日常生活还这样互刷演技,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谭岳想想,放开搂着的人很认真地问道:“你到底想做导演还是做演员。”
“导演。”
套出来了他的本意,谭岳继续咸淡:“那你咋不导,偏偏去给人家作龙套。”
凌青原知道他俩又开始老调重弹,每次讨论这个问题就始终是个圆环:“那不是因为我一还在弄剧本,二我主演还在瞎忙乎,三……唉。”
谭岳咂咂嘴,心道他把客观借口放前头,主观理由偏空了格。谭岳揉着他头发接了他的话:“三是你现在还不甘心,年纪轻轻演员生涯这么暗淡地收场。回头做导演,不说镇得住谁,还影响观众看你作品的态度。”他看见凌青原瘪了瘪嘴又想补充,连忙带哄地续道:“当然还有,你说镜头前后得保持熟悉度,不能离了片场时间一长捡不回来。”
凌青原点点头。他和谭岳的情况不同,谭岳主动暂别荧屏是叫养精蓄锐中场休息。他经过宏新和玉兰奖这一遭,声名演技又累如危卵,他被广大群众质疑没水平走后门,在别人看来是被扒了包装打回原形。
“你就是一股子气。何必嘛。”谭岳开解他:“等你导演的作品出来了,不用说大家都能看见,你的才能不证自明。你又不是真想抢演员的饭碗。”
凌青原筷子尾巴敲了他头,三个字儿:“我高兴。”
晚饭过后谭岳洗碗,凌青原随手遛了一曲门德尔松。谭岳从厨房出来,将一楼的吊灯换成了天花板墙角线上的射灯。
“朝露,松岭,鹧鸪声从群山万壑之中间歇传来。油灯尽了,熄灭之前火苗忽然那么一亮,轻轻炸响。还有雨后暴涨的山溪,松软泥泞的土地……”
谭岳想起之前有一次,推开他书房的门,听他随口说出的这句话,美的像一幅展开了卷轴。场景与音乐一样,都是春天。谭岳软磨硬泡纠缠过凌青原,让他把故事梗概说给自己听,不过这个铁公鸡没同意,还反刺他是考试提前打小抄。谭岳知他执拗,也就答应不去偷看他的稿子。
不过平时,光听他念念叨叨这些,朦朦胧胧就能搭起一个框,似乎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曲毕,凌青原自然而然被谭岳拐上了卧室。原来凌青原卧室只是一张从少年用到青年继成人的钢板单人床。在第一晚两人叠在一起施展不开之后,户主不用某人提醒,很自觉地定了一张宽双人。
“你忙得过来吗。”谭岳有条不紊地解着凌青原的衣服,不过一个套头衫一条长裤。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凌青原一身自在地往里面一滚,留出大把空地让谭岳扑过来。
谭岳在《夜空下》是挂着导演的制片人,另外还操-弄着吴栋,一步步建立工作室的骨架。他思索了一下最近的拍摄进度说道:“学校场景拍完了还有孩子们的家庭戏。棚里的戏完了之后,要去外景。森林。”
“都是有素质的人,你轻点儿,我还得见人。”凌青原敲了一下谭岳埋在他胸口的脑袋,嘴里嗔责,双腿却敞开主动放俯身的谭岳贴合上来。
“你见谁还要赤膊上阵。白斩鸡除了我也得有人要啊。”
凌青原听他话里有酸,没再推拒反而挺主动顺从了他,让他充实自己。浪峰过后,他倦懒地数着谭岳的头发丝,混混沌沌词不达意道:“……对啊,我干嘛还要做演员呢。”
谭岳亲了亲他嘴唇,笑问:“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啊。”黑暗中凌青原的头挠了他肩膀,谭岳本能地把他抱紧,续道:“我倒是知道个原因,来解释你为什么还一股子气不松懈。”
凌青原问他为什么,只听谭岳轻舒了一口说:“那是因为,全国人民都知道你‘程鹤白’是个演员,你也接受了这个预设。”
凌青原知他说准了。不同于前身一开始就致力于导演,心无旁骛。程鹤白一年的演员生涯,时间虽短,镜头前种种也足以刻骨铭心,若此时戛然而止,于自己是个不甚完满的句点,于别人而言是个迫于不堪处境的仓促转行。
凌青原肯定了谭岳的话,并顺承道:“于是我就想,先做个好演员,再做个好导演。面上风光完满,里头也顺理成章。”
谭岳想他所言,的确是所有人乃至他自己认为的最恰当的路,无可厚非,值得鼓励。不过作为爱人,谭岳了解凌青原脾性,也看得更全更深,他另起话题道:“我之前从没问过你,喜欢做演员吗。满足吗,快乐吗。”
凌青原微怔,谭岳的洞悉让他动容:“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演员,纯粹顺势而为。”
谭岳想程鹤白的遭遇,便知道青原做演员是迫于形势的不得已。他翻身在床上躺平,抱着凌青原叠在自己身上,任他枕在自己胸膛:“光看技艺,我能说你是一个称职的演员。尽善尽美诠释角色,极其配合剧组演员导演工作。”
“我问你,若做导演,达到‘尽职’就够了吗。同理类推,做演员,只会演戏、会工作就是个好演员吗。”
凌青原听他胸腔有力的回响,引发自己的共鸣,对这个男人的恋慕无以复加。光称职,还远远不够。他前身之所以为导演无愧于心,是因为他全情投入的热诚。而此世做演员……
“青原,之前你看开了电影投资款的事儿,我好开心。我觉得你该迈过了那道坎,用心所为,不求完美。无心之失,何必苛求。”谭岳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顺着他脊椎绝妙的曲线,从肩背到臀胯。动作虽然撩火,开口依旧是正经端方:“而现在,你要做演员,为的是什么。”
凌青原有些羞惭,忽觉谭岳果真是他演员生命里的前辈,是他多歧命途里的良人。他赧然埋首,轻吮了谭岳胸前的凸起。结果惊得身下人一阵过电,又将他翻身压倒。
谭岳舔着他脖颈,下颚到耳垂,浅声问他:“你去视镜,去做演员,只是为重塑良好的公众形象和观众印象吗。”
凌青原轻喘着回应他,血肉交融灵神合一,自知什么都不需瞒他,瞒不过他:“我之前……大概……是这样想的。纠过自新,还一个端正的公众形象。让观众善待我的名字,对将来重新执导,对将来的作品……也有好处。”
“傻瓜。”
“唔……”
隔日谭岳冒着被某执行导演大喇喇讽刺“又起晚了”的危险,送凌青原去参加某个电影的视镜会。昨日今晨,意犹未尽。谭岳拽着凌青原想再索取一个吻。
凌青原专心致志在整理心事,全然不知或压根没在意谭岳倾身向他,兀自说道:“不是弥补或者重塑什么形象,也并非为了将来导演的作品的万般尽善、无可指摘。而是用全部热情去投入演出本身。”
“对。”谭岳咫尺停顿应他,又继续靠近。
“所以你这么多年……也是如此坚持的了。”
谭岳或揶揄地乐出声,原想吻他嘴唇的动作瞬间转移到了他额头。片刻后看着他眼睛:“当然。宝贝,都是因为你啊。”
“忘了这件事的我,果然特别蠢。”凌青原匆匆回吻了他,打过招呼干净利落地甩开车门,一身轻松地去视镜会场。留下车里的谭岳摸摸鼻子,心说他给面子是一点就透,说他不给面子便是连足够温情的“回馈”都没留。
昨天凌青原去试唐鑫的新戏《寒潭》,被说是与剧中人物有隔膜。不管是真挑毛病也好,客套拒绝也罢,反正送了他一个极其不欢迎的态度。
今天这回,是关芃《斗击》的视镜。
关芃是凌青原非常欣赏的导演,他的作品有着对镜头的高超的驾驭能力,故事情节出乎意料却不意外的展开,以及精妙的特效和剪辑。最重要的,还是立意,以及抖包袱的才能。
之前凌青原导演的风格,简而言之是白描加晕染,以史做骨融情为肉。而关芃古灵精怪的黑色幽默则时常剑走偏锋,欲抑先扬。就主题而言,两人可谓是站在人性这个数轴上的两端。
《斗击》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失眠、抑郁以及轻度强迫等心理疾病的年轻白领,各处寻找宣泄释放压力的途径,参与了多种抚慰互助沙龙都无果。偶然,他遇到了一个充满叛逆的暴烈的厨房产品推销员,后者请白领打他一顿。结果两人一拍即合,寻得了一个解压良径——无器械格斗。
这个方法,对于缓解两人的精神状况立竿见影。两人便决定建立一个“协会”来推广这种解压方式,并且定下会规:两人斗,无器械,入会审查及保密。
随时间流逝,这个团体越来越大。会内充满着各种难以想象的破坏与疯狂,暴虐和残忍。而且,会员都无一例外地尊崇“协会”的创始人。
直到有一天白领意识到情况超出自己的掌控,“协会”已经不再是纾解压力的那个团体,而是潜在的犯罪温床。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那位和他一同创办“协会”的伙伴——那个推销员。
到底他是谁,谁是他。白领最后向推销员举起刀,杀死的是谁。
今天凌青原想尝试的角色,就是那个白领男主角,庄弘。至于《斗击》里另一个戏份几乎同样重要的角色,那个推销员,名叫孟冬。
凌青原去点了到,在登记表上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袁凭,关芃的固定班底,也是去年玉兰奖最佳男主角奖的入围者。邢云韬自不必说。还有一个名叫柴钟的新人。
凌青原盘算,以袁凭和关芃的多次合作,这回大概也是要担其中一位主演的。那么剩下三人,就要角逐这另一个主演。
邢云韬自从宏新船倾后转到时嘉,他看见程鹤白,面庞闪过一丝冷淡的惊讶随口问道:“从平地跌到天坑,重新开始?”
“可不是吗,得自己爬了。”凌青原不走心地配合他自嘲。
人到齐后视镜很快开始。顺序是抽签决定的,首先是柴钟,关芃让他表演一段连日失眠的情况下在工作场所的状态。邢云韬则是要表演在一个心理沙龙接受咨询时的状态。两人都不功不过地演了。
关芃叫到程鹤白的时候,耷拉着两张单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让他表演蹲大号,刷购物杂志,边蹲边盘算要下单,把茶杯家具凑成套。听完关芃的考题,场上就有人很应景地笑了出来。
凌青原觉得,关芃知道他玉兰奖新人贿选的事,没有以人品为由把他拦在视镜大门外,没有直接说“你和角色有隔膜”,就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故意为难的考题,也许有点整治的成分,不过片段取自剧本,考的还是演技。
凌青原面无变色,走到场地中间先从裤腰里掏出假想的购物杂志,夹在胳肢窝下面。然后模拟解裤腰马步深蹲。痛痛快快地蹲下之后,手拿杂志,双手如肩宽平举展开,只动眼珠子从左到右地看。扫完了一页,他抖了抖身子面色快慰,十分舒畅。接着又翻到下一页,从左往右动眼珠子。
“好臭,好臭。”不知道是谁天衣无缝地配音。
关芃也笑:“行了,不用擦屁股了。穿上裤子回来吧。”
可能是感觉这一幕各有千秋,关芃又让三人每人跟袁凭搭一段戏——庄弘和孟冬相遇,互相倾诉遇到的社会适应不良问题。
邢云韬和袁凭搭戏,像是俩有倾诉欲的人相遇,老乡见老乡般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遇到的苦衷,生活事业的各种不顺利。
凌青原太了解主人公庄弘的情绪情感状态了——不说他前身曾有过的失眠体验,还有近亲的抑郁症状。他揣摩角色不会用近乎激亢的语音语调肢体动作,而是近乎平板沉沦地、强迫动作强迫反复地诉说。
“我看到茶杯就想买。野花纹的,福寿纹的,蟠龙寿桃的,我想凑成对,一对两对三对四对。哦,还有办公室,我几乎被压榨干净,到处都是雀巢牌纸尿裤。你知道么,主管今天带蓝色领带,星期二,大概是休息充足夜生活美满的缘故,情绪高昂奋进。”
看完这一场,关芃和袁凭以及制片简单交流后给出答案:“孟冬袁凭,庄弘程鹤白。”
凌青原知道关芃是个直爽人,是非喜恶都会直接表达出来。就像第一场视镜,他让自己蹲茅坑,而这一场过后,他却很快定了主演。
其他俩演员都发出了愤愤的呼气声。凌青原仿佛听见他们眉毛拧成团,发出像被揉碎的纸一样的响动。
制片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和关芃交头接耳:“小程的表演看起来是过得去的。不过关导,我劝你还是要斟酌一下,他年初和谭岳传爬床交易,如今新人奖又因为内-幕被撸下来,人不过关,演技如何另当别论。咱可得谨慎,别弄出什么黑话出来。”
程鹤白的“麻烦体质”貌似得到了圈内公认。本年度几桩娱乐圈惊天消息都与他有关。他似乎是碰谁谁倒霉,和谭岳,和之前的经纪公司。当然他自己也栽得够狠。
邢云韬张了张嘴没说话,酝酿片刻后说:“关导,请再考虑一下我。”
“你大路,柴钟乔明。如果你们愿意接的话。”关芃说。大路和乔明是《斗击》里“协会”的两个重要配角。这番表态,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邢云韬最终还是没有接,和程鹤白再合作,而且不演主角,实在太挑战他幼小的心灵。柴钟没有先入为主的原因,捞不上主角退而求其次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