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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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卯没有去礼堂,虽说名为尹家的家主,在这个家里至高无上,却始终只是个弱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她也难得落得清静,虽说无法喝到他们的一杯喜酒,难免有些遗憾。她吩咐厨房做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她独自坐在藕香榭里小酌。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看着这片她已经对了十六年的风景。斟满面前青花瓷的小酒杯,女儿红的香醇溢满风中,她拿起酒杯,泪却簌地落下,似不舍,似怨恨。
眼睛轻轻地闭下,再睁眼,眼前却多了一条白色的帕子,上好的蚕丝帕上却是十分拙劣的绣工,图案也是最简单的青竹,原本该是清丽地青色也透露出一种年岁的痕迹。这样一块不入眼的帕子,她却再熟悉不过。她慌乱地回头,却直直地撞上那双黑曜石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她的样子。子尧抬了抬手,未卯才从那片汪洋之中回过神来,接过那块帕子,轻轻擦干泪痕。
“你一直留着这块帕子吗?”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熟悉的触感。子尧径自坐在她的对面,看着面前的荷塘,似想起了什么,笑了,“这是你第一幅绣的作品,正好赶上我诞辰,你便赠与我。未桓那时还为了这件事和我冷战了半月,直到你绣了另一块给他,才气消了。”未卯依稀记起了那时的事,只是,这块帕子并非是绣完正好赶上他的诞辰,而是为了他的诞辰而努力完成,还得在送去时拼命地藏好满是针扎的手指。
未卯莞尔,年少时,两小无猜,是他构建了她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所有。
“你怎么会来这里,不去多喝两杯未央的喜酒吗?难不成是招待不周?”未卯拿出一旁以防不备的另一只酒杯,起身,轻轻斟满,子尧微微拱手,以示谢意。“我不胜酒力,还是早早逃出来的好,那里有你哥撑着就好。况且,酒宴上没见到你,不免担心。”子尧捏起酒杯,抬起袖子,缓缓入喉,故意不看未卯脸上的微微惊愕之意,“是未央满月时伯父埋下的那坛女儿红吧。”
“子尧说笑了,这园子好歹我也呆了十六年,总不至于还迷路吧。”未卯楞了半晌才勉强回上一句转移关键。“你哥说过,你近年身子骨不大好,这季节又极易染病,所以你哥才带我来给你瞧瞧。”若不是子尧自己提起,未卯都快忘了子尧的本职。萧家本是书香世家,从三代前开始,弃儒从商,做起了药材的生意,而子尧从小在药材堆中长大,精通药理。
“我先替你诊脉。”子尧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脉枕,抬头,却看见她一脸的犹豫。未卯轻轻地拨弄着袖子,“不必了,你既是客,又何必劳烦客人如此,还是好好地享受宴会的好,又何必……”未卯不敢再说。“又何必什么。”未卯看着他的眼睛,他却好像将她看穿看透,“你既猜到了,为何又来问我呢。”未卯替自己和子尧斟上一杯酒,“今夜不谈其他好不好,这一杯就当是我们敬未央和言默的,如何?”子尧微笑收起脉枕,举起酒杯,“好!”
你既不愿我又如何舍得逼你。
“你,还是一个人?”未卯原不想问,却始终咽不下到嘴边的字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回答,他若是说,不是,她是否应该笑着说句恭喜,若他说是,她……她又能怎样呢?未卯习惯性地端起酒杯掩饰自己。子尧捧着酒杯,看着月下早已残破的荷塘,“是,又不是。”子尧一杯入喉,“那人虽说不在我身边,却从未离开,不是么?”他听见身畔那细不可闻的叹息,“你又是何必…”
“只是,若你将来一个人回来,要是连我都不在了,我怕你会寂寞。”
他记得她自幼和未桓那个闹腾惯了的兄长厮混,是怕极了寂寞的,未央刚出生的那会儿,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刚刚出生的小未央,一时忘了未卯这位一向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未桓早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习惯分享,或者他反而对多了个妹妹欢天喜地,然而她还没有学会分享,他记得,她躲在废园的角落里,看到他,扑到他怀里大哭,等未央慢慢大了些,她才有了些姐姐的样子。
我只是不愿让你一个人而已。
子尧回首,留给他的只有她用袖子假装喝酒遮起的脸颊。他侧过脸,看着难得的好月色,勾起浅浅的嘴角。
你这样的反应,我应该说值得么?
一杯酒入喉,只听身畔酒杯落地。
两处碎瓷。
“卯!”
我听见了,你在叫我。
子尧抱着未卯在小厮的指引下跑向倚香阁,怀中的她呼吸很乱,他的心亦,乱。走进未卯的闺房,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可有檀香?”子尧转身,询问一直跟在身后的侍婢。“檀香?”侍婢跟在未卯身边的时间不断,却只知家主爱沉香,未听说是檀香。子尧看侍婢未说话,“没有吗?”侍婢才恍然,连忙答道:“有,有。”从柜子中取出一支檀香,轻轻点燃,香气浅浅在房中荡漾开来。
入秋后的夜逐渐转凉,他小心地合上窗户,不吵醒呼吸渐渐平稳入眠的她。“你们先出去吧。”侍婢被子尧的话惊了一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身后的侍婢为难地开口:“这……”“你们下去吧。”侍婢回头一看是言沉,便放下心来,“是。”便退出了房间。
“萧兄为何在未卯的闺房中?”子尧看着未卯安静睡颜的眼神,宠溺万分,又夹杂着几丝怀念,几丝无奈,言沉看着那温柔的眼神略带愠色地开口,却因对方是贵客而不便言重。“在下与卯本在湖畔小亭叙旧,不料卯身体不适,在下世代行医,自是留下照顾病人。”子尧回头对上言沉暗藏怒气的眼睛,依旧不温不火地开口:“况且,在下与卯自小便有婚姻之约,若不是十几年前的意外早已完婚。尹兄,自是不用担心在下会对卯有何无礼之处,十年在下都等过来,再等几日又何妨。”
言沉原本备好的话却被子尧一口一个卯地咽回了心底,从他与公孙公子的深交和对未卯的关切来看,他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像是之前介绍时那般“青梅竹马的兄长”简单,只是未料到是未卯儿时的婚约者,时至今日却依旧十年如一日的等候,和他相比,自己又有何资格在他面前说什么。他背弃了十年之约,那个人却依旧在履行着白首之约的等候。
“未卯还望萧兄多加照顾。”言沉静默挣扎了半天,终究只能将未卯拱手,亦或许他从未拥有,又何来相送一说。子尧笑起,“这是自然。”言沉转身离开,不能回头。
子尧见他出了门,也不避嫌,径自搬了凳子,坐在未卯的床边,有些贪恋地看着在他心间住了不知多久的女子,上一次这样长久安静地看着她是何时,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对她最初的记忆是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他最喜在她睡觉的时候戳着她肉墩墩的脸颊,那时她还不会翻身,几乎看不见的疏眉微微皱起,想翻身却又没办法,当然这都是未桓言传身教的,虽然他对他的照猫画虎相当不满。
他是陪着她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小肉球慢慢有了小美人的样子,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咿咿学语,他听过她的曲,他看过她的字画,他陪她学的棋。他在分别了十几年后依旧记得她拼命藏起的受伤的手指,她的泪滴,她的浅吟,她的低唱,她拈花微笑的样子。
他其实并未刻意在等,只是,过尽千帆皆不是。
未桓问过,家人问过,他亦曾扪心自问过,未卯离开时,他不过也只是个少年而已,为什么那个小肉球在心间住了那么长久的时间?
答案无非只有那一个而已,这世上有一人她的颦颦笑笑仿佛为了你量身而造,嵌在心里空了的那个位置罢了,从此,三千弱水又如何,他心中那一瓢早已满了。
“你为何如此傻。”子尧却又勾起一抹笑,“我又何尝不是呢。” 未桓在来之前将一切合盘托出,比如,她心另有所属,比如,她想起了一切,却唯独缺了他,。未桓自责当年为了未卯没有如实相告,他却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只是遗忘了而已,而不是…… “还好,还好。”还好你还在,又回到了我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
还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