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暖鹰(上)(1 / 1)
新帝登基之年,四海颂扬赞美之声洋溢的背后,杀戮亦悄然四起。当年卷入夺嫡的各大名门望族一夜之间被帝王的亲兵抄家灭族,街市口斩落的头颅堆积成小山包,雨水一淋,乌黑的血液蜿蜒染了半条街市。
卫师如原本是个落魄的清客没甚紧要,莫名其妙也卷入这场风波中,被捉拿投了监狱,他的独子卫虞自小是个顽劣不争气的,因爬着戏园子的门楼偷听人唱戏入了迷,不觉间躲过一灾。等这小子天黑回家时见屋里黑漆漆、灶台冷冰,出门一打听才知道老爹出事,转身就奔他那杀猪为生的娘舅阎大家。
阎大素来瞧不上卫师如的穷酸样,勉勉强强花了几钱银子托关系,领着卫虞到大牢里见他爹最后一眼。
大牢里阴冷潮寒,硕鼠欺人,明目张胆四处乱窜。
卫师如见独子脸上涂得炭黑,两只忽闪的眼睛却四处乱瞄,颇不当回事,心中担忧异常,喊那阎大先回避之后,捡块尖角的石头往他右边脸上纵横划了数十道,血淋淋皮肉翻飞,卫虞疼得泪眼哗啦啦,却死咬着嘴唇硬挺着不发出一声。
卫师如方道:“很好,是我卫家的骨血。”
卫虞委屈地抽泣,脸上又疼又辣也不敢挠,怕他爹再训,到这时他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寻常,带着哭腔问他爹是不是要死了。
卫师如点点头道:“爹就要死了,你要记住男人不靠脸面谋生存,胸腹中要有大学问大本事,不准浑浑度日。”
卫虞抹着眼泪应了,刚又说了几句,被巡查的狱卒过来踢了几脚撵出大牢。
最后还想看一眼,卫老爹却只露个瘦峭的脊背给他,挺立得竹竿子一样笔挺,俨然已有赴死的决心。
且说阎大在牢狱门口见卫虞光着手出来,便问他爹说了什么,卫虞散了头发遮住伤脸,闷头垂泪一言不发。那阎大原本想着能捞点好处,见卫师如临死前都不给儿子留话,可知是个穷困到家的,顿生歹意,想把这小子送进衙门举报,换两个赏钱。
两人心里都存着事情不吭气,又走了一阵,卫虞忽然指着街道中间又是唢呐又是开锣的一队人惊叫道:“可了不得,又来了大官!”
阎大伸头去看热闹,不妨手里哧溜一滑,卫家小子泥鳅一般混进人堆里不见了。
原来,牢房里他爹又交待了:娘舅势力不值得托交,须要谨防。
卫虞平安度过人生第二遭儿劫难后,一口气跑到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依着他爹的临终遗言用打碎的瓷碗片把脑门上的头发全部刮完了,因手上力道不稳,又刮了个满头血痕,竟使他后来许多年都寸发不生。
八年以后,新帝初得皇儿心中欢喜,下令大赦天下,卫虞的名字便从通缉令上悄然抹去了。
可惜,他却早已换了新身份活跃在千里之外的山南镇,对这件事也毫不知情。
这一日山南镇的大善人、钟老太爷忽地暴毙,寡居的儿媳妇钟李氏请来南宝寺的和尚念经超度,其中便有一个十四五岁模样、半面丑疤的小和尚。
他已改俗家名叫师承明,法号空寂。
说是个和尚,但因山南镇自古以来地理偏僻,鲜少受圣人高僧教化,南宝寺的和尚们也不过是有事来念念经,没事仍旧回家种田,养媳妇孩子的也有。
师承明贪玩活泼,早把当年他家的难事忘了大半,老爹临终前交待的“不准浑浑度日”也成了废话,每天领着一帮光屁股小孩在镇上撒疯喧闹,饿肚子时就掏出怀里的破碗四处装模作样化缘,嬉皮笑脸念几句不知所云的经文。再大些,又跟着几个地痞称兄道弟,偷看大姑娘洗澡、听小寡妇墙角,一咧嘴笑半张丑脸带出几分猥琐。
且说给钟老太爷超度到第四日,几位师兄弟惦念家里农活便先回去了,嘱咐师承明一个人在灵堂里守着不准偷懒。
他敲着木鱼到了后半夜瞌睡,抱着柱子缩成一团打盹儿,又觉穿堂冷风刺骨,迷瞪着眼到灵堂后头找遮寒的被褥。走了半天也不知绕到什么地方,眼前一座柴屋里亮着灯,里头不时传来抽鞭子声、喝斥声。
师承明好奇心一来,登时睡意散了大半,扒到门缝边往里面偷看,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高高举着马鞭往下抽,旁边还有个吐瓜子的妇人冷笑围观,鞭子下头那个人蜷缩成团哆嗦得厉害,却咬破嘴唇,连哼喊一声也没有。
不知怎地,这一幕触动师承明心中隐隐往事翻滚,多瞧了几眼后便离去了。隔天他又假意出来找茅厕溜达到柴房,床上躺着个半死的小孩,瞪着眼睛望床头一碗脏兮兮的污水。
师承明动了恻隐之心,端起那碗水喂他,又问他身世,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那小孩警惕地看他脸色的丑疤,只觉得狰狞异常不像个好人,宁死也不愿开口。
如此又偷偷来看了他两天,小孩因知道他是个念经超度的和尚,心里戒心放下,便道钟李氏嫌弃他是钟家私生子,趁老太爷撒手人寰以后没人敢过问,三天两头派人来揍他、折磨着不给吃喝,像是要下狠手叫他早死,将来好分不到钟家的一文半钱。
钟九鲭虽然不过十一二岁,性格却阴沉绝强不肯示弱,连续被打了几天险些一口气踹不上来真的死掉。
一番话说得师承明唏嘘不已,皱着眉头发愁道:“好死不如赖活,既然如此你还是趁早逃命吧。”
钟九鲭黯然道:“我无依无靠,天地茫茫又能去哪。”
两人究竟都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时也想不出主意,师承明便跟他约定好隔天夜里南宝寺众师兄弟撤离时趁乱把他带走,先在寺庙里藏几日再说。
是夜,小和尚忙活完杂事以后果然依约来接他,扶着他爬到自己后背上要带走,谁知门忽然被踢开,那个粗壮抽鞭子的汉子路过取柴木,瞅得真切,也是恶奴欺主,竟大喝一声拎着马鞭来打他二人。
师承明挨一鞭子痛入骨髓,“哎呦”着把背上的人掀翻了,那汉子便朝钟九鲭劈头盖脸又打。
这一下钟九鲭心灰血冷,只道自己死期已至,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就见面前的壮汉蓦地脑门往下流血柱,瞪大眼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当场动弹不得,后头师承明见状,手里的铁锤又轮上来正砸在脖子上,那壮汉“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手指头动了动便死过去了。
钟九鲭张大嘴巴,吓得魂飞魄散。
师承明也傻了,刚才一时血冲进脑袋里没想那么多,下手太狠,这人竟像是死了。
虽说做和尚法事超度常有,见惯了死人,但一想到这人是被自己弄没的,死后冤魂不定要缠自己多久才散,小和尚吓得腿脚发软,半晌方哆嗦着道:“死、死了,我们快逃吧!”
钟九鲭也顾不上浑身伤口疼痛了,爬起来拉着他就跑,才跑了两步又退回来,拎着劈柴火的斧头冲那壮汉胯间狠狠劈了又劈,直劈得血肉模糊、白骨翻出,跪在旁边哇哇吐了几口酸水,这才挣扎着起身,两个小子逃命去也。
也该是天无绝人之路,出了镇子没多久便遇到南宝寺的老香客姓谭架着马车,师承明平日里没少跟他开玩笑逗乐,谭老头一时善念被他诓骗过去,送他远村里寻外出化缘的主持,约莫着送到没人认识的村落后,师承明便拉着钟九鲭跳下来告辞了。
一路不尽颠沛流离不尽窘迫,半是化缘半是挨饿又走了十几天,钟九鲭正该发育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肚子,整个人蜡黄干瘦像根豆芽一样,性格也越发阴郁古怪,常常睡到半夜便直挺挺坐起来,盯着师承明发愣。
师承明偶然醒过来正对上无神的双眼,吓得一身冷汗,凶问他发什么神经,钟九鲭便幽幽道,梦见那人回来索命了。
两人仍是害怕,哆哆嗦嗦着凑一处挨着取暖,到最后互相抱着,耳边听着活人的气息才渐渐又睡了。
这一天走到荒郊野外一颗歪脖子树下,钟九鲭不堪饥寒,靠着树干死也不愿挪动一步。
师承明无法,便道:“前头镇上有一个我儿时订过娃娃亲的远房表叔,要是那年没死的话现在也是富贵人家,我们去讨个吃饭的活儿应不成问题。”
钟九鲭见惯他无赖泼皮、缠着人化缘的穷样儿,只道他饿晕了胡乱说话,便问:“既然是表叔,怎么不相认?”
师承明心道,我爹因那个罪名死了,若是认了这表叔岂不是害他?何况人情冷暖,只幼年时见过一面,对方还不一定认他,便不作声。
钟九鲭又道:“你把我卖给唱戏的吧,我这年龄正好揉捏,人又瘦,说不定还能有人看上……”
话没说完,脸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师承明打完,心里后悔得什么一样,想着都是命苦的人何必这样对他,又抱在怀里红了眼圈道:“我爹说男人不靠脸面谋生存,咱俩要是一起饿死了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就是遇到那人的冤魂也不见得吃亏,还有什么好怕的?”
钟九鲭脸上挂着泪,悄悄把手边的石头块又放下——那年他回头又对死人补了几斧头便能看出是个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人,师承明才一巴掌打完,他就动了杀刮这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