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坏先生(下)(1 / 1)
年关临近时镇上不太平,韩岳宗常常带着兄弟们夜巡甚晚才回来,前头楼门一响动,里屋便传来一声关切:
“岳宗回来了?”
韩捕头忙道:“哎!回来了!”诧异这先生怎睡得这么晚,可别是又动不堪的淫念。
按照他的思路,便是想想也算伤风败俗。
走到窗户下面听一会,没什么动静,又对自己的举动羞愧不已,心道,先生一片关怀,反倒错怪他。
他却没想错,裴先生惦记他急得像什么一样,只恨没有能献殷勤的机会。
这天辰时照常去张大户家教课,走到街上见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打听之下原来是朝廷打仗要征兵,但凡一家有两个壮男丁的,必须得抓走一个。又听说这次边疆打得厉害,抓走的人就别想着回来。
裴先生莫名一阵心惊肉跳,跑到衙门口团团转。
可巧韩岳宗亲押一名江洋大盗回来,瞧见是他,忙示意他稍等,等交完犯人出来,两个人到旁边的小摊贩上要了两碗虾皮馄饨喝。
裴先生因问征兵一事。
韩岳宗皱眉,点点头道:“确实是上头亲派下的任务,县太爷为这事愁坏了,到月底倘若在不按数交足人头,只怕……”
他在担心差事能否完成。
裴先生一听反而放心了,心道是啊,这韩岳宗一来是官差,二来家里又有老子娘要养,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他头上。
心里受了惊,晚上吃完饭便多陪韩岳宗坐了阵,赖到半夜不想走。
韩捕头白天跟江洋大盗斗智斗勇,晚上要应付满嘴机锋、不知所图的先生,早困得睁不开眼,聊着聊着便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满脸倦容看得人心疼,又看得人心动,裴先生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喊了声:“宗儿。”
韩岳宗猛睁开眼,抓住他手腕,满脸惊愕。
到这时裴先生也不愿演戏,摆了惯常使用的苦瓜脸道:“便是如此。”
一段时间相处,先生常有不对劲的言辞和眼神,韩岳宗还道自己多疑了,不料他竟亲口承认,痛心疾首道:“为什么?”
裴先生差点乐了,心道这事儿还须有个原因不成,瞧上眼就是瞧上眼呗。
嘴上却不能拿对付安燊儿的话跟他说,垂着脑袋先装了半晌,方低声叹道:“但凡人都有个喜好,我生来就图男色也实非得已。”
意思是天作怪,怨不得他。
韩岳宗脑袋“嗡”一声,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先生忽然开口“男色”长“男色”短,让他一时胸口被锤子砸了般难受。
好半晌,方憋出句:“你不是说过要改么?”
裴先生抬眼,似笑非笑道:“有错才改,我裴某一不偷二不抢,喜欢你便天天想着为你好,怕你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实,何错之有?”
韩岳宗清清白白长到这个岁数,不想头一句“喜欢”不是从羞羞答答的新媳妇嘴里出来,而是眼前熟悉非常的授业先生,当下唬得瘫坐在椅子上,脸通红,粗着脖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只因是个厚道人,骂人的难听话一句不会。
最后还是裴先生觉得无趣,先回屋睡觉。
韩岳宗冲他背影痛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裴先生身形一摇晃,嘲弄了句回敬他:“不过是教了几个字,我比你大不到几岁。”
这话不假,裴先生外表儒雅斯文,常常眼角带笑,怎么看也称得上一表人才、青年才俊。
窗棂纸被捅破,日子忽地变了滋味。
韩岳宗早出晚归,能避不见他就不见他,有时干脆就在衙门里值夜班凑合过一宿;遇到不得不跟裴先生打交道的时候,比如那天县太爷请几个当地有名望的人吃酒,张大户居然带了裴先生来,便含含糊糊称一声“先生”,每当这时对方势必要喊一句“宗儿”,像是在提醒令他跳脚的那桩事。
又躲了许多天,裴先生夜里受凉病倒。
药铺的小伙计瞧见韩捕头在巡街,便多嘴问了句:“裴先生可好些了?”
韩岳宗惊愕:“什么?”
小伙计道:“前天来我们铺子里抓了治风寒的药,也不知道他好些没。”
韩岳宗支支吾吾说,差不多了。
转念又一想,先生是外乡人,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个依靠,就是病了也要拖着身体自己来抓药,还不知道他笨手笨脚会不会煎弄。心一软,调头奔回家去瞧。
床榻上躺着的裴先生都快烧糊涂了,满嘴燎泡,目赤口干,瞪着窗户外头死咳嗽。瞧见他进来,眼中喜色一闪,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样严重?”韩岳宗惊得忙去打水、捂毛巾、找药煎,但见灶台上已经糊坏的药渣黑黝黝撒了一片,果然是个不中用的。
好容易弄出碗乌黑浓亮的药汁,端到床榻上,裴先生一瞅就直摇头。
“苦?良药苦口啊先生!”
捏着鼻子给灌了进去。
晚上巡街又赶回来,老话说病去如抽丝,裴先生还软塌塌不能下床,说不得劳驾厚道的韩捕头多伺候了几天汤药。
裴先生略好些,也有些愧疚,不愿拖着他,趁能爬起来时写了张纸条塞过去。
韩捕头出门巡逻时想起来,拿出来瞧,上面写着:“青山只认白云俦。”
略识字,不算通文墨,翻来覆去看不懂,仍旧在怀里揣得热热乎乎。
这天冬日暖和,几只雀儿在枝头叫得欢畅。
韩捕头因病号身体好了大半,放心轻松不少,出门巡街时走路都轻飘飘,走到了河岸前上摆渡船去那厢办点事,船上有个说书的老头在逗黄毛小儿为乐,满口文绉绉。韩岳宗心里一动,拿出那张纸条递给他瞅,说书的瞥一眼便笑了。
“什么意思?”韩捕头急问。
那说书的道:“小伙子,你这是负了哪家姑娘?这几个字前面还有另外一句,叫做: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清水寒潭落叶浮,忍将往事下眉头。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青天白日,韩捕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木在当场,身上一层一层汗水浸透了棉衣,风一吹,怔怔打个激战。
可知世间妄自动情之人,多是从彻骨锥心开始。
就这么魂不守舍混了一天,赶晚上回家,裴先生收拾了小包袱在厅堂放着,厅堂的桌上另有三个大件荤菜一壶烫酒。
韩岳宗不解,问:“先生这是何意?”
裴先生恢复正经先生风范,笑道:“年关近,岳宗你得回家伺候老娘,我也欲回家乡。”
韩岳宗心里被人捅一刀般难受,日子处久了,情分牵骨连筋,想了半天没有反驳的理由,便问:“先生的家乡,是不是也有个安燊儿那样的人?”
裴先生一愣,随即脸微红,“嗯”了一声。
“也是安燊儿那种货色?”韩岳宗不屑。
裴先生抓抓脑袋道:“倒不是,他与我同年同窗,文采斐然,那年赶考时一考即中。”
说不定已经当了大官,不能毁他前程,裴先生满心失意又失志,落魄到那片竹林窝了好几年。
“哦,”韩岳宗心里蓦然酸涩,百般滋味翻,拎着酒来敬先生,三两杯落肚后反把自己灌醉了,眼泪鼻涕一大把不知道在感慨什么。
酒上头,人更愁。
裴先生扶他到床上歇息,韩岳宗抓着他胳膊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还在计较,听着像吃味。
裴先生老实道:“名兖,字凤宗。”
原来“宗儿”是这么喊出口的,韩岳宗心中悲凉,又莫名生恨,抓着先生的手腕使力带进怀里,死死抱着再不愿撒手。
鞭炮声响起来,家家户户都过年了。
韩捕头接来老子娘在镇上过年,大屋里给老人家铺的暖绒绒,小屋里住着他跟先生两个人。
那首《代答孤梦远》早被他背得滚瓜烂熟,常常心里念一遍,就唏嘘一遍。
倒叫裴先生常犯狐疑,怎么好手段没叫他上瘾,反是一时伎俩令他念念不忘了呢?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