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劫灰（1 / 1）
那些年岁的日子，外边的世界烽烟四起。
战火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蔓延开来，灼烧着朔方，也终于顺着北风而下，席卷了缱绻的江南之地。
衰草遍野，战火连天，劫灰四散，四下荒芜。
千岁之功也好，万世霸业也好，除却少数的争霸者，更多的百姓，他们只是惊恐，只是惶惑。他们都只是无辜无措地，成为了战争的献祭品。
他们希望找一个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与世无争。
丹山镇，就仿佛是这样一处所在。
然而。
然而它终究不是。
它其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存在于世上。逃不开的，躲不掉。
只是当时的阿茶，天真得没有想到罢了。
根深蒂固的东西，会突然消失殆尽吗？
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会突然间面目全非吗？
谁说不呢。
那一年，重新回到丹山镇的阿茶她啊，她在一片寂静如坟中，听见了那一声嘲讽——谁说，不呢？
镇子……空了……
全都空了。
那个她以为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的人，也不在了。
在那一年的漂泊里，阿茶无数次地决定，她这一次再回到丹山镇，就再也不出来了。她要一直同小陆在一起。和那个呆书生一起写写字、练练画、喝喝酒、种种地。她要再养几只鸡，可以孵出毛茸茸的小黄鸡来给她玩。她要再买点好的药油回去，治好小陆的腿，再让镇子里的老庸医羞羞脸。她要学会做菜，老让小陆做也不是个办法呀。她还想要小陆每一天都可以温吞吞地笑着，然后叫她的名字，“阿茶”。阿茶就这样一天天算着、数着日子，她想要在枫叶全红的时候再回去，给等待许久的小陆一个惊喜。她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可是呀，老天爷似乎总爱跟人开玩笑。
当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原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是被军队劫掠过的样子，阿茶认得，她已见过了许多次。
枫叶一如往年般红。红得似血的颜色。
这个地方却突然变得陌生，仿佛一个她不曾到过的阿鼻地狱。
断壁残垣，尸横遍地，了无生机。
不知道那场劫难已经过了多久，许多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面目难辨，发出阵阵难忍的恶臭，纵使在八月的山风中，也久久难以散去。
最初问道这味道的时候，阿茶已隐隐觉得不对劲，从她看到第一具尸体开始，她先是直直地愣了许久，然后突然间掷下包袱，向镇子里掠去。
尸体，尸体，尸体，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大块大块地发黑，像是病人身上触目惊心的腐烂斑块，那是血液干透的颜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捂着嘴，越捂越紧，最后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她一边不能抑制地战栗着，一边弯着腰呕吐，可是她还没有哭。一时之间，她竟然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懂，不明白，只是发抖，只是呕吐，吐到喉咙都发疼。
然后她突然愈加发颤地厉害，缓缓直起了身子，嘶哑着声音：“小……陆，小，陆，小陆！小陆！小陆——！”
没有人回答。
漫山遍野，只有她颤抖的喊声和回音，“小陆”“小陆”“小陆”……却没有人笑着回答她：“诶，阿茶，我在这里呀。”
山风森冷，她孤身一人，站在残垣尸海之中，战栗着，微红双眼，茫然四顾。红衣猎猎而舞，如泣如诉。
满山红叶簌簌。
她又突然霍然转身，疯了一样地向他们家的方向跑去。她是那样的急切，被尸体绊倒了，再爬起来，再绊倒，再爬起来，污了衣衫和发丝，她也全似未有所觉，只是飞快地，想要回到他们的家。小陆说过，会在家里，等她回来。
可是到了门前，她又害怕了。
她害怕会看见小陆正在腐烂的尸体。她大概会再疯一次。
但是，她终究颤抖着伸出手，一寸寸向前，把家里院子的大门，推开了。
极目望去，一片疮痍的狼藉，但还好，没有人伏在地上。她闪身进了屋子。
书房——没有他。
卧室——没有他。
厨房——没有他。
小陆他，又不在家啊……她开始痴痴地想。
于是阿茶又出了门。
“小——陆——小——陆——你在哪里——阿茶——回来了——你——出来——见我吧——”
“小——陆——小——陆——”
“小——陆——”
她不去看满地的尸体，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她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在这样绝望的希望里，日沉星移，月落西山，长庚启明。清晨沦为黄昏，黑夜再次渐渐泛出光明。
阿茶翻遍了丹山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瓦砾。可是啊，可是——还是找不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后来，她在后山撞到了一座坟。
她有些恍惚地抹开碑上的青苔。陆门宋氏之墓。
她愣了愣：“……阿音？”嗓音哑涩，几乎辨不出她原本的声音。
“阿音……阿音，阿音！”她仿佛在陌生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个认识的、可以依靠、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心头的弦一松，一下子瘫软跌坐下来。她紧紧抱住冰冷的犹自沾着青苔的滑腻石碑，眼泪在此刻，才一颗一颗滚落了下来，她委屈地哽咽着，“阿…音，你知不知道，小陆他，到底去了哪里啊？我……我怎么样……怎么样都找不到他呢……”
“阿音，你知道的话，告诉我……好不好？小陆他……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墓碑森寒，没有温度，亦无言语，红衣的姑娘却直到力竭睡去，还是死死抱着它，像抱着世上的唯一依靠，怎么都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