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晨曦(1 / 1)
一个人的时候,日子似乎过得很慢,但有时候回头看看,就觉得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在这些年月里究竟干过些什么。这种感觉,年纪越大,陆川就感受得越深刻,越明显。
他只记得那年冬天,枫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的时候,他左腿的旧伤又疼了,比往年又更严重了些,但到三月春风吹过,它自己便又好了,好似这条左腿从来没有折磨过他一样。夏天的时候,他在院子养鸡的矮篱边新辟的一小块地里,红豆茎已经长过了他的膝头,开了许多黄色的小花。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种红豆,哦,对了,好似是方姨那次买多了,送了他一把,可他家已不开灶头许久,思来想去许久,终于还是还是让它们重归了土地。
夏末的某一天,他与往年一样,又带了一小盅枫酿和几个小菜,当然还有霜叶糕,去后山那处地方上了三柱清香。
陆门宋氏之墓。
石碑已斑驳,染着些青黄的地衣,他不紧不慢地将坟前的长草拔干净,辟了块干净的地方出来,席地而坐。
他爱的姑娘,让他抛弃了整个家族、安安心心住在这丹山镇的姑娘,长眠在这里。闭上眼睛之前,安安静静的她还皱起眉头、试图用强硬的口吻对他说:“不许常常去看我。每年今天就够了。”
是不想他伤心吧。
她病的时候还时常说,要是她不在了,要早早忘记了她。
想起她清淡的眉眼做着倔强的姿态,陆川笑了笑。现在他笑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让人觉得凄楚入骨的神色了。
他浅浅尝了一口枫酿,慢慢说:“阿音,我来看你了。”
石碑当然无言。比她以前,更加安静。
碑前的霜叶糕还隐隐冒着些热气。
就在那个时候,一双被热气蒸腾模糊的杏眼毫无征兆地浮现在陆川的眼前。陆川愣了一愣。“就叫'相思成霜'好了……”那声音也浮了起来。
“阿音,我跟你说,去年,我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她啊,给霜叶糕取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
相思成霜。
意外地很有道理呢。
你们,好像都是很懂、很明白的人。
今年的枫叶渐渐开始红了。
镇里人发现,陆川变得有些许奇怪。跟他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往树上看两眼。
“阿川我同你说话呢,怎么了?”
“啊……没事,我听错了。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他每次不是这么回答,就是说:“我怕有东西会掉下来。”
好像又会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阿茶似的。
他听见的是有人在说:“喂,小陆。”除了那个穿红衣的女孩子,没有人这么叫他。
他在摘院子里的红豆荚的时候,有半红的枫叶落了下来。他突然想,如果下次再遇见阿茶,他一定要问她:为什么喜欢穿红呢?一般女孩子都是不会的呀。
那天以后,每次看见红叶子,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在心里把那句要问阿茶的话,又好好念了一遍。
他没有以为阿茶会再来丹山镇的。他几乎是没有思考过这件事。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时不时把那句问话拿出来想一想,再想一想。
他觉得,这个秋天,可能就要这么被他想过去了。
可是那天早上醒来,他发现他的书案上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青釉瓷的盒子,扁扁的,碗口大小,釉色清润,看着很是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精细的玩意儿了。
陆川疑惑着打开它,入目是深沉细腻的红色。一盒朱砂。
陆川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什么,他喃喃道:“……阿茶?”他一下子盖回了盖子,眼眸一抬,环顾了一圈屋子,小心翼翼地轻声道:“阿茶?”
屋子空得好似有回音。
陆川难得走得有些快,他直接出了院子大门,在街上张望了两下,又抬头看了看目光所及的枫树,“阿茶?”还是静悄悄的一片。于是他又跑回了院子,张望自己家的那棵枫树,还是没有她啊。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垂头之际,却有一抹与枫叶不同的红色闯进了眼底。
阿茶半倚在鸡舍的矮篱前,手里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谷子,一小撮一小撮撒着。她还是披散着一头青丝,还是穿着那一身红衣,嘴角也还是噙着笑意。她的眉眼弯弯,冲着那几只“咕咕咕”讨食的鸡,也低低地发出“咕咕”的声音逗弄它们。
陆川又一次看呆了。他想,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每次都可以出现地那么突然,却又那么地随意,那么的自然。他还没有开口,是阿茶先发现了他。
阿茶侧过脸看看有些呆的陆川,她笑得有些顽皮,熹微的晨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发梢上。她扬声对他说:“小陆,早上好。”
就好像她一直住在他隔壁,每天早上都会与他道一句“早上好”,那样简单平常、却有些暖的语气。
陆川还是没有说话,呆得让她有些看不下去。难不成是忘记她了?阿茶没好气地轻轻喷了下鼻子,又觉得好笑,她又叫他:“喂,书生!”
“啊?”他终于反应出一个字。
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讲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消息似的,认真地一本正经地说:“你的鸡啊,下蛋了。”
“啊?”
阿茶抿着嘴角,讳莫如深地冲他眨了眨眼。
此去经年。然而那一句“早上好”,那一个阿茶出现的早晨,每一次陆川回想起来的时候,都依旧如斯清晰且鲜活。可以细枝末节到阿茶眉眼唇角的弧度,乃至她头上每一片红叶,它们蕴在晨光中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