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朱砂(1 / 1)
阿茶她当然不是个妖怪。
“哈哈哈,小陆你这个人真是……”后来她听到他早些时候的臆想,毫不掩饰地嘲笑他,“我嘛,”她一只手指点着嘴角,眼珠一转,“顶多算个'怪'人而已。”
是蛮怪的。
因为,不过那一次见面,她就要想要在他家里住下了。
她是想这么说服他的:“我是来赏枫的,等枫叶变黄的时候,我就会走了。”语罢又讨好似的眨了眨眼睛。
“不成不成不成……”陆川手摆得飞快,头疼欲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镇里人看见还指不定说成什么样子!小地方也就是这点不好,兴许一顿饭还没做熟的功夫,流言蜚语已经跑着绕了三四圈了。“镇中那里有可以借宿的人家,李伯啊、王姐啊他们家,我都是认得的,可以…可以不收你银钱。”
阿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终于下了大赦:“唔……好吧!就住离你家最近的那处!”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要离酒坊也近些。镇子里有酒坊的吧?”
“是有的。”陆川点点头。他自己,已经有些时日不碰酒杯了,而这么爱喝酒的女孩子,他也还真是头一次看见。他忍不住想起她扶着他肩头仰头喝酒的情景,他难得地以为,喝酒好似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其实阿茶并没有常常来找陆川。
她喜欢自己捞着一坛子酒,坐在高高的红枫树上,醉眼看山,侧耳听风,有时候还会哼几句不知名的小调,声音飘渺。偶尔陆川走过,她才会低头唤他一声“小陆!”然后又自顾自迷醉起来。
更多的时候,陆川是被镇里人叫去找她的。他忍不住苦笑。
“阿川阿川啊,那个姑娘又跑到树上去了!她是你朋友对吧?快劝她下来,这要是掉下来可怎生了得?”
“阿川阿川啊,阿茶,她叫阿茶对吧?快去叫她下来!”
“阿川阿川啊,那个红衣服的姑娘她又……”
陆川每次都颇感到为难。他自以为他是没有道理去管束阿茶的,他只是那个热烈的女孩子无意间撞到的一个路人,等枫叶黄了以后,阿茶就会走,自己也会这么一如既往的过日子,互不相干的。
可因为自己帮她在王姐家借了宿,镇里人就把阿茶看做了“阿川的朋友”,而不单单是“来赏枫的客人”。
陆川每次“被迫”前往找阿茶的时候,都可以远远地,在某棵火红的枫树上,找到阿茶的身影。这是有些奇怪的。明明她穿着一样的颜色的衣服,融在那一片绯色里,可陆川总是毫不费力地一眼就看见了她。嗯,大概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耀眼的女孩子吧。陆川如是想。
走到树底下以后,陆川仰头看她。他实在不忍叫她下来。他觉得她那样很好,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舒舒服服、惬惬意意的。
于是乎经常会见到这样的场景:红衣服的阿茶坐在红云般的树上,自斟自饮,漫声而唱,树底下聚着七八来个人,围着支支吾吾、对着树上欲言又止的陆川,七嘴八舌地说:“快叫她呀阿川。”
阿茶一开始是不怎么理他的,好像喜欢看他为难的样子。她会投下来一片凉凉的笑津津的目光,然后继续把玩身边的叶子。
后来她坐在树上的时候,会偶尔听见几句关于陆川的邻里碎语:“阿川那孩子啊,也怪不容易的……”
“是啊是啊,虽说,已过了这许多年……”
“你说他和那红衣服的姑娘……?”
“嘘!别瞎说,走啦走啦……”
“好好好。”
是什么事情曾发生在他身上呢?阿茶歪着脑袋想。以后自己问他好了,嗯。
或许是因为那几句“不容易”的评论,阿茶看见为难的陆川时,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只要陆川一来,不等他开口,阿茶就会像红枫叶一样,从树上飘下来,对他笑一笑说:“小陆,走,请我吃霜叶糕去。”顺便给周围人留下一个笑意恣肆的流转目光。
大半个月过去,镇里人也就都纷纷了解了:阿川有一个爱坐在树上的穿着红衣服的叫做阿茶的朋友,那个女孩子坐在树上是不需要担心的,就让她这么坐着吧。
不太会再有人因为阿茶来找他,陆川知道他们开始习惯了。但是当镇里人开始习惯的时候,枫叶也开始黄了,陆川知道,阿茶要走了。
阿茶今天也反常地老呆在陆川家里,从一大清早就来了。
她是来告别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阿茶就看着陆川打扫房间,清理院子里的鸡舍,然后同他一起去隔邻的方姨家吃饭——方姨都是会照顾他的饭食的,听说是从五六年前开始。有人来了,阿茶就看着陆川帮来的人写信,看他仔仔细细地润笔,然后左手轻轻拉着右手的袖子,缓缓落笔,写一会儿还会抬头问:“还要写些什么吗?”那样子很是耐心。
看累了,阿茶开始翻房间里那个简陋的木质书柜。上层的格板上一目了然放着几本书脊已经磨得看不清楚的书册,下边是一个柜子,阿茶好奇打开了,里面齐整地叠着厚厚的宣纸,下面是没用过的,上边的都有些墨色。
陆川送了要给儿子捎信的李伯出去,回头便看见阿茶蹲在书柜前,展开了几张他画过的画,认真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着他扬手问道:“小陆啊,这画是你画的吗?画的真是好看。”
陆川有一些窘迫,他低了低头慢吞吞走过去,假意张望了两眼画,才点点头说:“是我画的。”
“怎地不着颜色呢?”阿茶把其他的放回去,拿了几张站了起来,点着画里的枫树道:“这你画的是枫红之时对吧?枫叶繁茂迎着秋风,叶落青石桥,跟几日前镇里一处很像呢。可你这画都是水墨,着了红色的话……”她咬着下唇把画拿远了些,“会更好!”她信誓旦旦地下结论。
“这里……”陆川好似更窘迫,“这里没有朱砂可以买。”
“啊?”阿茶像是没听懂似的扭头看他,忽而笑出声来,眼睛又弯成了细细的月牙,笑得很是好看。她又信誓旦旦地说:“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来!”
那一年,阿茶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带走了两块霜叶糕。
她带走了想带走的东西。她并没有说明年再会。
所以陆川其实没有很认真地等那盒朱砂。他画的枫树还是会一直这么素色下去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