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忘却之名(1 / 1)
炽热。
黏腻。
揉擦。
——被延迟的疼痛感。
糟糕的场景,糟糕的梦境,已经到了醒来就想马上忘记的地步。我在这片不见底黑暗的泥潭中挣扎着,无法喘息,悬吊的镜面映出自己的面容,彷徨不堪。
能接触到的只有被凝滞住的空气,伸出的手臂没有任何实感,奇异地蔓延出本已不能使用的魔术回路,它们就像气急攻心的蚂蚁盘踞而上,所到之处皆有烈火侵蚀般的刺痛。在体内断掉的东西像是被强迫重新连接着,一顿一顿地鼓动,完全掩盖了自己的心跳。
一直想要逃避的事情被立体化,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与我对视着,然后,就在极其接近的瞬间开始异变,蜕白的头发,枯瘦贴骨的肌肤,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喉咙试图哀嚎,却只能发出幼崽呻、吟般的抽气声。
“她”倒下了,只剩下骨架的臂膀直直立向我,试图抓住什么——这样卑微的愿望也落空,“她”就如同被土壤腐蚀殆尽的落叶,悲叹着消逝。
这样的场景过后,我能清晰地意识到——那绝对是未来的自己。
像个正常人度过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天一天地逼近最后的期限。
因为太过美好,我以为自己早该知足。
【“很幸运了吧,因为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够重新来到这个世界待上数年,能够遇见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在心中自语着。
但是,一想到会那样死去——那样难看地死去……
不,不要。
这种“寿终正寝”的方式——我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说我贪心也好胆小也好懦弱也好卑劣无耻自私统统怎样都无所谓。
无可奈何的悲伤喷泉般涌出。
我还记得自己走过的街道、市巷,我还记得很多很多……这双眼睛看过的所有东西,都不是能用死来一笔带过的啊!
还。
还没有。
他的身影立在某处的巅峰,浑金色的轮廓可望不可及。这样夸张的距离足以让我呐喊的声音减弱至零。
不会有任何回应的,这一次也一样。
想要捕捉这种影像的手一旦伸出,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现这与向天空触摸太阳的行为一模一样。
我还没有好好感激……那些被囊括不再追究的罪责,我还没好好承担过。
就算被怒火焚身,那样化为灰烬的方式倒还好些。
掉落的枯叶除了能惊扰到铺地的尘埃,还会吸引到谁的注意呢。无声无息,沉吟下去的生命会变成让树木来年茁壮生长的养料。
但是——
“我、还不想死啊……”
无比不甘地叨念出这句话,以为再也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活下去,我要你活。”】
打破沉寂黑暗的话语,一下子将乌云般聚集在一起的梦魇驱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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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开了眼。
用手臂微微挡住从窗外射进的刺眼阳光,我逐渐脱离开大脑混沌的状态。
身上裹卷着被单,加之炎炎夏季的高温和饶人的蝉鸣,额头上早已闷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体反应比一般时候还要迟钝,忍着莫名其妙的酸痛坐起来,被单滑落后便是空无一物的上身。
夜晚已经热到我会在睡梦中脱衣服的程度了吗。
说到梦,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手指接触到湿黏的额头,燥热的感觉就算抹去汗珠也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动,发出节奏明快的铃声。
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拿,之后按下了接听键。
“总算是接通了——看这个时间点也该知道自己睡过头了吧,琳酱。”
是的,不用特地看闹钟也明摆着的问题,已经远远不止迟到的程度,现在就算赶到工作室也没办法弥补什么。
“我已经帮你打了假条,所以放心吧,顺便——宿醉的感觉怎么样?”
电话另一边的野鹤坏心眼地问道,我这才记起自己昨晚被她灌醉送回家的事情,简直有想把这妮子扒光鞭挞的冲动。
明明知道我喝不了多少还一个劲地装知心大姐姐……虽然我是上当了但元凶就是元凶,我绝对要向石野打小报告!扯她有外遇!没错!
咬牙切齿的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某处有了动静。
“嘿嘿……送你到门口的时候你可是夸下海口要正面上的哦,战果如何?”
“正面……上?上什么?”
“哎~呦~喂~”野鹤发出阴阳怪气的叫声,满满的恶意,这种恶作剧的功力简直不亚于……
正在我还想吐槽的时候,盖在被褥里的大腿忽然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于是我一下子就怔住了。
电话里的野鹤还在叫嚷着什么,但已经完全没办法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有种末日临头的预感。
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看着原本以为除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在里边的被单,它正颤抖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挪动。
我忽然没用勇气去揭开真相。
做梦产生的不适感——拜托千万要告诉我那是因为做梦的关系!
先是金色的发缕,然后便是有些红印痕的小脸,与揉眼的细嫩手臂一起露了出来。像是遭受了什么蹂、躏后苏醒的小动物,挂着泪痕的同时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犯人,怯懦地出声。
“莱斯纳……”
我的人生就此挂上虐童前科,永远地。
理智完全崩溃
“野——鹤!我要——杀——了——你!!!!!!”
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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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穿戴整齐的我正战战兢兢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变回来的主子发号施令。
这下他就算说要让我从冬木大桥上跳下去我恐怕都不带眨眼。
说真的,我真的把小时候的吉尔给、给……
何等毁三观的事情,太惊悚了。
【“咩哈哈哈,嗝~放弃、放弃挣扎吧,你是我的人了~”】
【“莱斯纳?唔哇,别、不要啊啊啊……”】
【“唷~还挺淘气的嘛,来来来~让爷好好快活快活~”】
【哔——】
脑中模拟完毕——恶寒。
要是可以看到,我的脸现在肯定变得铁青。
到底用什么代价可以替换到昨晚十二点为止的全部历史……谁能好心告诉我。
不给我想如何解释的机会,楼梯被踩踏的声音传来,他下楼了。
视线在接触的瞬间同时避开。
我是因为干了亏心事,至于吉尔伽美什,大半是因为作为男人的自尊受到折损想着如何让我生不如死之类的。
“那个……”
我视死如归地先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悔意。
“我什么都做,叫我干什么都成。”
他真的好像在思考,说实话我没想到这时候自己还有缓刑的可能性。总算是转过脸后,他说了一声:“别上班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好——等等,为什么?”
我一个急转弯地改口问道,太不合常理了,仅仅叫我别上班?这说得通吗,不行,肯定有鬼,我得反驳反驳。
在我准备说些什么前他就用一句话将我的念头封杀在肚子里。
“哪差你上班赚的那两钱,就你这副样子还能干些什么,与其想着怎么赚钱倒不如想想怎么变得聪明点。”
虽说话题与一开始偏了十万八千里,吉尔伽美什却像是一开始就打算好让我放弃把时间花在工作上,用强制性的口吻命令道。
瞧不起人的态度我也不是没习惯,只是在这里,我莫名倔了起来。
“我——也是能做到许多事情的!为什么偏要我……”
“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劳碌命吗?!一边自讨苦吃一边傻笑?”
怒喝。
很生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会每次在你辛苦的时候都——”
截然而止,他猛地刹住本该脱口而出的话语,用一种十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勉强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换了较缓和的语调说道:
“那么,要怎样你才死心?”
死心——这是在谈条件吗?越发感觉话题的趋势与出发点不对,但我还是很顺着气氛回答:“除非你能证明我努力的事情是轻而易举的——不然我不会服气的。”
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移开,微微背开身,很罕见地轻声应允道:“好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我以为那只是吉尔伽美什难得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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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我站在喧闹的大街上,不知所措。
不少漂亮的女人都将视线有意无意地撇到我身上,一颦一笑中透露着浓浓的暧昧之意。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也一直用早上出门前在心中默念的准则来给自己打强心剂,摆着一张扑克脸,十分淡漠地装成冰山类型的角色。
这也证明了吉尔伽美什是认真的……他从宝库里拿出的那种药水真的可以替换两个人在别人眼里的外貌。
他的宝库是四次元吗?!蓝胖给的?!
托这种药水的福,我和吉尔伽美什的外貌形象在其他所有人的眼里成功被调换了。
于是,我在就得把自己当成一米八二的金发高富帅才行,现在在编辑工作室干活的自然就是被错当成我的吉尔伽美什。
也担心过他会不会因为颐指气使的总编发怒捅篓子,不过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管他呢,我现在趁机会好好过一把有钱人的瘾才是上上策,之后再去观赏吉尔伽美什的一脸不爽样,Nice。
想到摆着一张“本王应对这种下人的工作绝对轻轻松松”脸离开的吉尔伽美什,我就有种朝他吐口水的冲动。
捏紧裤袋里的信用卡,我颇有成就感地露出笑容。
…………
因为“外貌限制”不能买太多女性物品,所以我一整天的时间基本花在了慰劳自己的胃袋上。
顺便一提,今天被“不小心”撞到的次数多达32次。对于这种特殊的搭讪方式我根本没有任何经验来应付,到最后只能直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无所谓,加上渣男属性的又不是我。
这样想着的我直接栽在了下一个姑娘上,这次撞击直接让我把手里的冰淇淋糊了一脸。正忍无可忍地想发一次火的时候,却被鞠躬道歉的妹子堵了个正着,一口怨气只能这样咽了下去。
连掉在地上的文件和眼镜都来不及拾起就急急忙忙道歉的家伙,怎么看不会是故意凑上来的吧。也罢也罢,不能太斤斤计较嘛。
于是我在内心强调自己现在是个大男人,用手一挥刘海,准备故作潇洒地说“小事小事~不用在意”的时候,却直接抹了一手的奶油,刘海也因为有些许摩丝效果的奶油立了起来——相信我,这一幕的滑稽指数早已突破顶点。
我面前的姑娘很难受地憋了好久,最后还是噗地一下子笑了出来。
Oh,shit……
————————————让我们来看看编辑工作室——————————————
压抑的空气,造成这种境况的人只可能是威慑力十足的总编。
与体魄一致的暴脾气,在这个工作室里已成了默认的禁条。
在所有人埋头忙着手头工作的时候,只有一个不怕死的家伙在位置上闲闲地翘着二郎腿。这家伙叫做赤木琳,是最近新进来的成员。
一向勤奋的她在昨天请假后,今天以一种十分不相称的姿态出现了。
目中无人且不提,貌似还叫不上许多人的名字。
现在,总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她身上很长时间了,不出3分钟……不对,不出30秒恐怕就会出动检查她的工作吧。
所有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野鹤使眼色的苦心完全被白费,当事人依旧事不关己,甚至还透露出几分不耐烦。
出动了,总编挺着令人影响深刻的啤酒肚走到了她位置边上,眼神犀利。
“进度……怎么样了?”
放在平时,着肯定是会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恐怖语气。
这预示着他不会放过工作中的任何瑕疵,被检查的人绝对有应付不了的麻烦,刚刚被吼出去核对原稿的沢乃就是最好的例子。
敢抬起眼打量总编的赤木琳简直是怪物,并且开口就是惊雷之语。
“进度?什么进度?”
完蛋了,这下总编绝对会进化成愤怒的大棕熊,将这个倒霉家伙撵出去的吧。
他姑且是“和颜悦色”地又强调了一遍:“今天要保质保量完成的任务的进度,不明白吗?不明白也没关系,可以想明白了再来上班。”
太恐怖了,黑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总编简直就是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模样。
“不明白,哼。”
赤木琳站了起来,十分轻蔑地瞟了总编一眼。这一类似按下炸弹按钮行为直接把其他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不明白状况的是你吧,杂种。”
怎么回事,这个个子明明只有一米六五的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俯视着其他人一样,还压迫感十足地对总编放话。
“这个项目主要是挖掘新人吧,连具体题材的限制范围都没框定要怎么让新人写出用于考核的作品?还有这张表格,第十六行的规定字数竟然少了一个零,这是总编负责的区域吧,连这块都出了问题要怎么让接下来的进度不出错?所有人一起返工?还有这里,投稿地址竟然只有电子邮箱?!为什么不开出实体邮箱进行原稿接收?笔迹也是能看出投稿者功底的一项标准,这点细节都忽视的家伙还想着要招揽新人,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无比强大的气场。
“啊…真的少了一个零!怎么办,要重新返工了…”
“我也是……”
其他人逐渐注意到出错的细节,开始小声地议论着。
总编张着嘴,尬尴地说不出话来。
“拿着,这是我花一小时重新做出来的企划表。”
她轻描淡写的拿出一叠厚得惊人的文件,塞进总编手里。
“这……这是……”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标明了各个方面的安排,要注意的事项被单独列了出来,还用简化的表格模拟出不同方案后的收纳水准,不同颜色的字体清晰地显示出开展工作的不同方向。
“这些统统……只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怎么,有问题吗?”
“不,这……”
工作室里的常胜将军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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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
“唔,谢谢。”
接过沾湿的手帕擦拭着脸,我有点尴尬地转移开视线。就在刚刚,我才发现这个不小心撞到自己的人其实就是同一个工作室的沢乃。
她是一个有些迷糊的人,所以经常被恐怖的总编挑出毛病,不停地为工作奔波着。
注意到她文件袋里有不少张原稿染上了污迹,肯定又要被训斥了吧,这样想着,我莫名感到抱歉起来。
“真是够呛啊,那些——要重新弄过了吧。”
“没关系的,重新打印一次就可以了。”她很好脾气地解释着,“比起这个,盗用笔名引起的纠纷更难办呢。”
这个我记得,原本被看中的作品发表后才发现是借用了他人笔名,之后两者的作品就会经常被混淆并且甚至有发错报酬的情况,这次她应该就是为了核对原稿才直接找到本人确认的吧。
“抱歉,扯到其他事情了。”
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地抱怨,沢乃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事,的确是很麻烦的事情,顶着其他人名号赚便宜的家伙本来就很讨厌。”我附和着,结果她就像是找到可以诉苦的对象般倒起苦水。
“就是说嘛,明明自己没什么资本却还要装成有底子的人,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唉。”
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注意到的细节,我微微有些怔住。
“以为换了名字就能获得认同和报酬,天真也就算了,还给别人添麻烦,真是的……”
意识被抽离,像是跌进了无底的深渊。
“说到底也就是冒牌货,被识破也是迟早的事,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用自己的名字呢。”
自己的名字……
我惊惧地回想起每一次他呼唤我的时候念出的姓名。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他叫我——
【“莱斯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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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要走了吗?”
望着站起身离开的人,沢乃问道。
没有回应,那个人走远之后,更像是跑了起来。
刚刚的那副模样,就像被谁抛弃了一般失魂落魄。
的确很令人疑惑,但她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处理后,便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