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陆品轩（1 / 1）
“那你呢？”夏凡昕问。
“我不用了。”陆品轩一边说一边下车掀开车后盖，取出一件草绿色的大雨衣来。
“我也不用了。”夏凡昕喃喃地说，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披上，你是女孩子，想被大雨淋成落汤鸡吗？”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有不容拒绝的坚定，夏凡昕看了他一眼后，乖乖地披上雨衣。
天下雨了，起初下得很稀，可是不久就成了又粗又密的雨丝，从天空倾注下来。雨丝织成一面大网，它一下子罩住了整个山峦、深涧和幽谷。
大风夹着雨点霹面而来，陆品轩的衣服全都湿了，他依然稳稳当当地笔直地坐在车上。
“这么大雨，这雨衣还是你先披上吧！我在后面遮住头就行了。”夏凡昕在后面喊。
“前面有座伯公庙，我们先在那里避雨。”他的声音传来，很平静。
陆品轩加大油门，飞驰电掣，山山水水迅速向后倒去，恍若云烟。
雨越下越大了。
终于，夏凡昕与陆品轩站在伯公庙的屋檐下。
“对不起，让你淋雨了。”夏凡昕抱歉地说。
“没什么。”他的声音淡淡的。
他披着湿漉漉的衣服默默地站着，满脸倦容，他好像在思索些什么问题，眉头微蹙，目光冷峻。
望着他冷峻的脸，夏凡昕丧失了得他谈话的勇气，她不敢打扰他，便静静地欣赏面前的雨景。
雨中的青山更有朦胧的美，远处的山峦迷迷朦朦，在雨丝中静静屹立着，于庄严肃穆之中又给人以妩媚清丽之感，是因为雨的缘故吧？对面就是山涧的边缘，正眼处即有一棵橄榄树，在本应浓荫遮地的农历五月，不知为何反而叶子脱落，大部分枝头光光，只有一两枝丫长出一丛丛嫩黄色的小叶子，嫩枝嫩叶向四周伸展，疏中有密，疏密相间，立于朦朦细雨中颇有国画的风韵。橄榄树旁是一棵相思树，则长势喜人，枝繁叶茂的。两树间还有两三片野生芋头叶，碧圆碧圆的叶子滚着星星点点的雨珠，十分可爱。
“你在看什么？”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问。
“我在看雨。”
他奇怪地歪着头看着她，却不再言语。
“你，你好像有心事，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夏凡昕轻声问。
“我……”他眉头紧蹙，好像想到什么不愉快之事：
“好吧，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在农村有个穷亲戚陆哥。一家人就靠陆哥当木匠和在地里种些庄稼过日子。去年秋天，他被一辆违规操作的大卡车撞飞在路边的庄稼上，身受重伤，花了两万多块钱的医疗费。这些钱都是他家东挪西借而来的，而肇事者至今未赔一分钱。现在陆哥一家穷得叮当响，他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上有七十老父老母，下有一双儿女，如今两个孩子上学都成了问题。”
“难道就没人管这种事吗？”夏凡昕愤慨地说。
“怎么管？肇事司机当场逃走，留下一辆载满饲料的大卡车。老陆的家人到有关部门找人交涉，你猜某人怎么说，他说那辆汽车并非肇事司机本人的，车主另有其人。又说真正的车主因欠债失踪了，眼下也不知向谁索赔！可就在不久前，被扣住的大卡车的所有饲料，却已归还货主了。既然那辆大卡车有生意上的来往，又怎么会没有车主？没有索赔对像呢？这事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其中□□而人寻味。”
夏凡昕不解地说：“他们可以寻求法律途径进行解决啊！”
“他们当然想过了，陆哥曾通过熟人关系，找到一位律师，律师说可以帮他们打赢官司，说打赢之后可获得七八万的赔偿。可却要他们先交两万块钱，你想想，陆哥连儿女读书费用都交不起来了，哪里有钱给律师呢？何况七八万只是律师口头给他们的，是不是真的可以赔上这么多，也不能打包票。如今陆哥安在身上的不锈钢筋早就超时了，还没有取出来，因为没钱。法律对于无钱、无势的弱者，就真的那么公正吗？谁能想象一位弱者无可求告的心情呢？”
夏凡昕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最怕听这些悲惨的故事。
“会给他公道的，我，我想……会的”她忍不住伤心地喃喃自语，可是，连她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无奈与空泛。
“你很难过不敢相信是不是？你太单纯了！你以为这社会可能是公正无私吗？社会从来都不可能是公正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本就是人类繁衍几千年来的不成文的行为法则，大至整个世界，小至个人心灵，无不如此。”
“可在整个社会中，总有一套让全人类共同遵循的法规呵，也总有一些不自私的人啊！要不这个社会怎么可能有进步呢？”夏凡昕伤心地说。
陆品轩望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一口气：
“或许……有吧？你真是一位单纯的女孩。”
他想了想，又说：“我再给你举一个很简单很真实的例子，是关于人性的，也是车祸，上次那个肇事司机是当场逃走，这次的肇事司机更绝，他把还没有死的伤者送到火葬场……”
“火葬场？！”夏凡昕失声惊呼，她觉得毛骨悚然：“这是真的吗？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这就是人性，自私丑恶的人性，如今，纯真的人越来越少。时常听一些社会学家在忧叹中国的国民道德素质整体滑坡，可你看看那些被枪毙的‘可敬’的‘人民公仆’，在未入狱时，都在大会上冠冕堂皇地说在反腐败，当人民的公仆，其大公无私的嘴脸实在令人敬仰，结果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贪污万元便要枪毙，现在是多少？几百万？几千万？几亿？……是二十天前的几百几千万倍。贪污受贿十万百万算是小贪了，贪污一万更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人们对政治的说教厌倦了，不愿看到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盾，与其关心社会，倒不如关心自己……算了，我知道你听不下去，我说这些只不过是说明现实的人生。”
“那个被送到火葬场的伤者，他真的被……”夏凡昕手心冒汗，声音都发颤了。
他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声音转低：“那倒没有，人命关天，火葬场的殡葬员怎敢擅自作主？等到伤者家属闻讯赶到火葬场时，那位不幸的人已经剩下半口气。由于抢救不及时，伤者当晚就死了。”
夏凡昕“啊”的一声，她觉得心里堵得慌。他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如今，中国最可怕的就是政府有可能逐渐沦为极度腐败，在当今世界，即使强大如美国，也不敢真正对中国轻举妄动，可是极度的腐败，却可以自毁长城。”
他的语调一如以往的平淡无奇，可夏凡昕分明感觉到其中的沉重。
“中国会好起来的。”她忽然激动地喊出声来：“这些年来，中国就杀了治了不少贪官污吏，我想，只要政府下定决心去反腐倡谦，肯定对贪官是有相当震慑作用的。何况，腐败具有历史性，自古就有之。腐败也不是中国的专利品，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腐败，我们不可能希望这个社会像世外桃源一样完美无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纵向的比较，跟以前比比，是否更加自由，更加民主，这样便可以知道这个社会是否有进步了。”
“原来你不仅会看雨，还挺关心时事的。”
“我偶尔看看《新闻联播》与《时事直通车》。”夏凡昕声音放轻。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神色有点奇特。之后又开始选择沉默。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凡昕十分焦急，不是为自己，她其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想到陆品轩一直穿着湿衣服，会不会受冻？何况他说傍晚五点半要搭车去广州。
奇怪，他反而负起手来，一点也不着急。
“凡昕，找到工作了吗？”他忽然问。
“没有。”夏凡昕声音低下去：“你怎么知道自由职业者就是失业者。”
“我以前没工作时也跟人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他的声音轻描淡写的。
“你也曾经失业？”夏凡昕惊奇地问。
“奇怪吗？中国现在最需解决的两大问题，第一是腐败，第二就是如何安置下岗失业人员。一直到晚开会开会，会山题海的，可是对于失业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却一直不敢真正摆上桌面来谈。”
“我想，国家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时间。”夏凡昕轻声说。
“你想必很少接触实际生活吧？真的很单纯，”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好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少事实。”
“我也不想接受啊！”夏凡昕叫起来：“可不接受又能怎样，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谈这个，我是说对人生对社会，你还保存着相当纯真的心态，就像这里澄澈的山泉水……真奇怪，在人心被日益损坏的今天，居然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