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默契(1 / 1)
“其实,其实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她想哭。她怎么可以算是单纯呢?谁知道她平静的外表中有一股汹涌的暗流,谁能了解她内心其实有那么多无以排遣的忧伤?哦,山泉水,我象山泉水吗?只一场狂风暴雨,我就可以变得像黄河一样混浊。这些,你都不会明白的,我,我已经决定屈服了,屈服于世间的压力,屈服于内心那个怯懦无能的自我。
“你不要辩解,我全都看到了。”他眼望着庙外的雨丝,自顾自地说:“不要跟我说那天在图书馆哭泣是因为自行车被贼偷走了。我一进图书馆就看到你站在《似水流年》面前,你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这个样子。那幅作品并不算出色,你对书法的鉴赏水平也不算很高,那一定是因为你有很多感触了。或者你在感叹时光的流逝,或者是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孤独。”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外面越来越细的雨丝;他的声音很软,软得就像今天上午山道上那润湿柔软的黄泥。可句句落在凡昕心上,如同山崩海啸,如同惊涛裂岸……孤独,他一眼就看出她孤独。在人群中,每个人距离近得似乎触手可及,心灵却远得像隔了海角天涯,就像水和油一样不可调和……也许他是一位真正了解她的人吧?可为何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就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湖水?为何他的神色仍是那么冷峻,就像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还有昨天上午,你和你朋友在唱歌,在欢笑,陶醉大自然中……一个心灵复杂满怀愁苦的人怎么可能笑得那么灿烂,唱得那么开心?……你很像十年前的我,凡昕,你不要用这种感动的眼神望着我,我并非有意去看你,我只是路过。大自然是人类共享的宝藏,谁都可以去欣赏去品味。你那时没注意到我,而我对你也是无妨碍的。”
夏凡昕愣愣地站在那里,她觉得鼻子发酸,喃喃地说:”十年前,你是什么样子呢?”
“总之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疲倦而又冷漠地摆摆手:“你,你不会明白了。”
“谁说我不会明白?”夏凡昕激动地说:“我……我在香姐那儿看过你的相片,那时的你非常自信,非常快乐。”
夏凡昕感觉到陆品轩的眼光迅速地在她面前一闪,带着惊奇,又带着困惑。过了一会,他才恢复过来,继续用平淡无奇的声音说:“那是以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就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样子。你很单纯,也善于观察。只是……凡昕,你见过海边那些溶洞吗?它原本是实心的石头,经过水流冲击,经过海风侵蚀,久而久之,即使最坚硬的石头,也会被侵蚀出一个大洞。”
表面的伤口结疤后会脱落无痕,而烙印于内心深处的伤痕,也许用一生一世的时间,也不一定可以得到恢复,甚至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为终生的隐痛与残缺。哦,你的话我懂,我可以想象,在这十年里,你一定有过极其沉重的打击。只是……
“同样被海风海雨侵蚀,大海边不也还有那些傲立人世千载的礁石吗?何况……何况就是那个被蚀出一个大洞的石头,它也并非完全丧失人生的希望,就像这棵橄榄树,枝头落得光光,也有嫩芽长出来。在现代社会,很少有人的灵魂会完整无缺毫无损伤的,问题在于你如何去修复它。”夏凡昕默默地望着面前的橄榄树,它的叶子落成这样,它是否也曾被虫咬过,被雷击过,被风雨摇撼过?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向阳处的那几个枝丫不也长出鹅黄色的嫩叶子吗?只要它还活着。
只是你能安慰别人,你能安慰你自己吗?你能去修补你那颗日渐损伤的灵魂吗?你自己都想要屈服了,你没有权利说那些话。
陆品轩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夏凡昕不敢望他,她怕自己眼中的忧伤被他发觉。
她就这样一直站在山道斜坡下的伯公庙前,一阵狂风夹着雨丝从山道自上而下向她吹来,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舞,遮住了她的脸,为避风雨,她无意识地向陆品轩那边靠去,幸好理智发生作用,在将靠近他时,她及时刹住脚步。但她分明感觉到,她的发丝轻轻地拂在他的手臂上,她连忙将凌乱的长发理顺,抿在耳后,然后安安静静地站着。虽说她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凭着姑娘敏锐的感觉,她知道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逃不过他明亮的双眼,她感到他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了,她不由脸上发烫,局促不安。
在这一霎,似乎便是永恒。
时光好像静止不动了,凝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品轩猝然说:“雨停了,我们走吧!”
摩托车风驰电骋,载着你到县城那个安全舒适的家,那里有你最亲爱的母亲,她可能现在正在翹首等着你回家,她希望你结婚、生儿育女,并承受着由此而来的所有欢乐、喜悦和痛苦;忧伤以及希望、怜悯。可是你……
请你不要烦恼,悲伤。
你看那雨后的天空,乌云散开后的它是多么明净澄澈;你看那只在树上晾着羽毛的翠鸟,它在唱着一支多么欢快的歌;你看洒满你们身上和田野的光芒,你们宛如游走在海中的波涛之上;你看那些向南北无限延伸的土地,它是多么宽广无私;你看那瑰丽的落日,它曾经多少次在你心中奏起一首无声的弦歌;你看那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多么朝气蓬勃,他们走来走去,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他们期待但不过分希望,满意而不固步自封,安心而不悲哀忧伤;你看沐浴在夕阳下的那座居民楼,它就是你温暖的家。
“到我家去喝杯茶,好吗?我家就在502房。”在一幢楼下,看完手表后的夏凡昕轻声要求,还未五点。
“不用了。”陆品轩也看了看表,他调转车头坐稳后转过头来做个再见的手势。
“再见。”
………………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从石坪回家后,夏凡昕曾不由自主地去观察“野枫”与冯倩的精品屋,未见友情建立,反而好几次看到冯倩和那位老铁进进出出,陆品轩与老铁不是一块的吗?那天他就说要搭老铁的车去广州。他们与冯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如果冯倩是老铁的情妇,他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瓜葛呢?如果他明明知道这点还跟冯倩来往,那他的人品是值得怀疑的,证明他只是在游戏,夏凡昕绝对不会欣赏一位玩感情游戏的人。(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他喜欢冯倩,所以宁愿背叛朋友。可一想到冯倩的人品,夏凡昕就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即使他真的喜欢冯倩,像他这么傲性子的人,怎么可以忍受自己的喜欢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关系密切呢?)
她也尝试去找工作,但在本地找工作除了入厂别无它途,而入厂打工时间长工资低……坏的工作她不想做,好的又轮不上她:不久前,她在电视台看到一则某局的招聘启事,她认为自己尚可胜任,便抱着一线希望去报名。还没报名便有人劝她先拿钱去打点铺路,说如今没钱、没权找工作很难,她自认囊中羞涩,未予实行,这件事最后毫无结果,不了了之。她还去了一趟广州,但她的那张大专文凭并不起什么大作用,加上她没有什么经验,过了半个月,无功而返。
回家后,她更加感觉到现实和理想那不可超越的一步之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船,正在日益腐烂下去,而美丽的人生希望就像小舟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海,它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宽广,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渺远。
母亲见她一天天地苦闷下去,便劝她说不必找啥工作了,嫁给叶绍翔做个贤妻良母就得了。说你的好朋友刘运美嫁人以后日子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吗?你还在犹豫什么?正视现实吧!又说你拿尺去量别人,别人也拿尺量你哩,你如果不让他有贪头,他也不会要你的。
生活没有出路,苦闷与日俱增。
夏凡昕的人生信念一天天动摇。
而在同时,陆品轩的影子反而更加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天在山道上他跟她说的那些话,她一直都铭记于心。在他深度近视的眼睛中,她不仅可以看到冷峻与嘲弄,也可以看到一点近于柔情的东西。他究竟有什么心事,致使他的目光如此忧郁?他在嘲笑什么?是对人世的嘲笑,还是针对某些个体的嘲笑?他的内心隐藏着什么秘密,使一个热情向上的人变得冷峻如斯?总之对于夏凡昕而言,他完全是一个谜。她很想接近他,却因为胆怯而怯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