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二章(1 / 1)
大学二年级上半学期没多久,姚弘磊死了。
虽然,我现在说起‘姚弘磊死了’是很容易的,也是能随时想起来、又随时能把它放下的一件事情。
但那时候的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我始终认为‘死’对我而言是极其遥远的,我仅仅想到的是老天在造化弄人。
但话又说回来,对于身边的人的突然死去,谁又能想得到呢?
那一年,姚弘磊二十一岁。
在梦里,我时常会看到姚弘磊在十八岁生日那一天的路上,张开双手、自由骑行的背影。
而在日后,每一次我独自仰望天空的怀念中,我始终把他定义为十八岁,定义为那一段骑行,也多半会由那天爽朗的歌声而想起姚弘磊,然后再想起我自己。
在那段时间里,我曾试图幻想过一切他不离去的可能,也幻想过他在离去最后一刻的想法,总之,我很纠结,我甚至把责任全部都归结到我自己身上来。
然而,事实他真的离去了,到现在已经整整有快七年的时间。
那一天是立冬。
一大早我起床后,站在窗户边向外看去,外面上起了大雾。
整片天空都是一片雾蒙蒙的,玻璃窗上也凝结了一层水汽,打开窗户后,雾气轻飘进卧室里来,吸进鼻子里一股子冰凉又有一点呛呛的感觉。
闲来无聊,就想着找出一个好看的电视节目来,又回身半躺在床铺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轮换着电视频道,但早上七点多钟的这个时间段,基本也都是一些早间新闻之类的节目,觉得无趣也就放弃了。
拿出手机,给姚弘磊发了条信息过去:“最近天气连续几天上大雾,开车多注意安全。”
过一阵姚弘磊没有回复,又抽了一支烟,洗漱好就去了学校,在食堂吃了早饭后直奔向图书馆,上完上午的四节课接着吃午饭,午饭过后,又一头钻进了图书馆继续看没看完的小说。
看书累了,又想起来要给姚弘磊发条信息:“几天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
信息还是没有回复,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语音提示是关机。
晚上回来的路上,给周嘉丽打电话随便聊说了一些事情,我问她姚弘磊手机怎么是关机,周嘉丽告诉我说昨天他们还在通话的。
挂掉电话后,我想着应该是姚弘磊的手机坏了吧。
过了三四天之后,电话还是一直打不通,周嘉丽打电话过来问我,也说打不通。
电话那头,周嘉丽的声音很着急,也总是在胡思乱想。
弄得最后我不得不担心起来,越是往那方面想,就越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心里头就越会发慌,越发慌就越会猜疑。
一个星期后,我回了老家,直接去小河镇初级中学东边姚弘磊爸爸的酒店里去找姚弘磊。
这天中午,他爸爸不在酒店里,等到下午再去的时候,话语从阿姨(姚弘磊的后妈)的嘴里说出来:姚弘磊出车祸了,就在立冬的那天凌晨。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脑袋顿时像被炸开了一般,酒店里进进出出的人、他们的话语、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全然不知,我不知道姚弘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我都不敢相信阿姨的这句话是真的。
阿姨说警方的定责是疲劳驾驶、驾龄不够、超速行驶……
车子在驶出一个收费站后,越过高速护栏,侧翻在了桥下。
当时,货车里一共有三个人,一个人重伤、一个人轻伤、唯独姚弘磊当场死亡了。
好久才冷静下来,告别阿姨,我去姚弘磊的坟墓看望了他。
姚弘磊的坟墓在一片果园的桃树地里。
坟墓是前几天就地翻掘的新土培起来的一个小土堆。
土堆很小,周围长满了早已经被霜雾打焉的杂草,旁边有几颗弯曲扭捏的桃树,树枝上零零星星地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几颗早已经枯萎掉的秋桃还耷挂在枝头上。
坐在坟墓旁我静看了很久。
轻轻地、一颗一颗拔掉周围的杂草,我给姚弘磊点燃了一根烟,我陪着他一边啜吸着一边生生地呜咽,那是一种钻心地疼痛。
我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小土堆里,它怎么能埋进去姚弘磊一米八三的身高呢,就算是火化成灰也装不进去呀。
姚弘磊才二十一岁,他本应该和我一起在大学校园的操场上挥汗跑步、在图书馆里读书才对、本应该和周嘉丽在校园里手牵着手散步才对的呀。
香烟燃尽后,我再为姚弘磊点燃了一支。
刚放到地面上,却被风给吹歪了。
一阵阴冷的北风再次迎面吹过来,我嘴里刚刚吐出的烟雾也随之被吹散开,生生地扑打在我的脸上。
拾起地上的一个小土块,紧紧地攥在手心,看着碎土一粒粒顺着我的手心撒落在眼前的这个土堆旁,撒落在这个永远属于姚弘磊的地方。
扬起手心剩下的一小把碎土,我仰起头来、小声地嘶喊着。
“天不怕地不怕的姚弘磊呢……”
“充满理想,从不畏怕生活的姚疯子呢……”
“你他娘给我站起来呀……”
“你他娘和我去骑行呀……”
“你他娘不会再嚎歌了吗……”
这样的嘶喊,一声声、一次次硬硬地敲打着我的脑袋,也敲打着属于我们以往的记忆。
香烟燃尽后,我再次点燃上一支。
……
模糊的双眼里,我突然看到了土堆里的姚弘磊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喊着我的名字、冲着我微笑。
“辉子,别睡了,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去骑行吧”。
我立刻从床铺上爬起来,当即笑着回答道:“走,骑行去,奔向全世界。”
“我们一直往南骑行,去追逐大雁……”
“好。”
“我们一直向北,偷偷潜入俄罗斯……”
“好。”
“我们是勇敢前行的少年……”
“是。”
“我们的青春永不会死……”
“对,我们的青春永远不会死。”
“我们一起高歌吧,辉子……”
“还需要猜拳分先后吗?”
“你老是输给我。”
“那也不一定哦。”
“要不要回到初中二年级,重新再来抢一次座位?”
“好啊。”
……
“唉,还是被你给抢了去,每一次都不按套路出牌。”
“唱吧,辉子……”
“唱呀,姚疯子……”
“咦,你以前可从来不叫我外号的呀?”
“这次破例,况且,你本来就是个疯子嘛!”
“来首《谁伴我闯荡》怎么样?我们边骑行边唱。”
“当然好!”
我们再次一起齐声高歌,夹杂着姚弘磊沙哑的声音,大声地唱着:
前面是那方
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
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
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几多天真的理想
几多找到是颓丧
沉默去迎失望
几多心中创伤
只有淡忘
从前话说要如何
其实你与昨日的我
活到今天变化甚多
只有顽强
明日路纵会更彷徨
疲倦惯了再没感觉
别再可惜计较什么
WOO~~
谁愿夜探访
留在我身旁
陪伴渡过黑暗
为我驱散寂寞痛楚
寻觅没结果
谁伴我闯荡
期望暴雨飘去
便会冲破命运困锁
……
阵阵爽朗的笑声从四处传来,久久地包围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回荡着。
荡响了整片桃林。
我站起身,向四处不停地张望着,寻找着。
……
抽完了整整两包烟,再一次抔上一把土,告别姚弘磊后,我准备去姚弘磊爷爷的坟墓来看望爷爷。
骑上脚踏车,经过这片果园中间的一条小路,再绕着一条沙塘湖骑行了半圈,最后再穿过一条马路,骑行了将近二十分钟,来到另一块栽满杨树的坟地里。
站在爷爷坟前,我凝望着姚弘磊的方向,一边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抬起头来的那一刻,让我想起来:在我们老家这里有这样的规矩。
一:生前没有结婚、二:膝下没有子嗣的人,死后是不可以埋进祖坟的。
而姚弘磊却要和他的爷爷永远相隔遥望在这片家乡的土地上。
第二天,我从老家坐汽车回了学校,倚靠在车窗边,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心头却一直在不停地打转。
透过车窗玻璃向外面看去,远处湛蓝而又空旷的天空中,飘游着一团团洁白纯净的云雾。
它们如同一大块、一大块悬浮着的棉絮,跟随着车辆的前行在不断地变化着,一朵朵重叠穿插在一起,像是一个个巨重的石碾子一样,全部压在我的头顶上。
仅仅五个小时的车程里,却如同五年一般长久,或许更久。
回到出租后,我开始睡不着觉,终日都会失眠。
每次半夜里醒来,我都会抱着棉被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立着身体、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
香烟熏透了整条棉被,也熏透了整间屋子。
躲在黑暗里,我只能看见一个通红的火光,一阵阵地发亮、熄灭、然后又被点燃起。
在这段黑暗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大家能知道姚弘磊今天会离去,那他的爸爸和妈妈就一定不会离婚,一定会好好地陪着他;初中时的主任一定不会揪他的脸,也一定不会让姚弘磊暴晒在那儿一整个下午;高中时也一定不会被退学。
要知道姚弘磊今天一定会离去,生前所有的人都会拼了命地对他好。
我甚至都在自责我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认识他,如果初中二年级刚开学时我没有讨厌他,那他今天就一定不会离去。
我也在不停地在安慰着我自己:或许是姚弘磊懂得了太多的道理,老天也想听一听他讲的故事,就把给叫了过去;老天那里有他更喜欢的书、更漂亮的女孩;是爷爷太想念他了,爷爷那里有更多好玩好吃的东西;那里一定是他最向往的地方。
就假使有一万分之一姚弘磊能活过来的可能,老天点名要我付出代价,哪怕是失去我一条臂膀又如何呢,随意拿去一条好了。
我想了很多,但始终也找不出来一条能说服我自己的理由。
每次,挨到深夜里迷迷糊糊地睡去后,姚弘磊都会钻进到我的梦里来,我都能听到他轻轻地摇动着我的胳膊在叫我。
“辉子,醒一醒,醒来和我一起聊天吧,我可感受到了死亡的过程噢,那一刻,我的身体如同一阵烟雾,轻飘自然,想去到哪里就去到哪里。”
“真的噢,辉子,就是这样的感觉,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