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八十一（1 / 1）
知鹤往来是不会想到，再次见到月池风的时候，竟然是会在左相府里。
“你……你怎么会在这……？！”
就算再经历过大风大浪，看见几日之前还当着自己的面被抓走的人，此刻居然正懒洋洋的在相府的院子里看书晒太阳，知鹤只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惊讶的掉出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而听到她的声音，保持着看书姿势的月池风却只是闲闲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无视少女一脸就快世界末日的表情，只慢悠悠的将摊在膝头的书又翻过了一页，不管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是淡定到极点，半点惊讶的感觉都没有。
知鹤则是张大了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打了当头一棒，整个脑子都被这样的视觉冲击震得有些空白，甚至还抬手揉了揉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月池风本尊。
“可……可你不是……”
“不是什么？”
“……”
虽然是亲眼看着她被官兵押走的没错，但是在月池风这样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的反问下，知鹤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其实被抓走的是其他人”这样的错觉，不由得有些晃神。
但这份错觉并未维持太久。
只见月池风又低头百无聊赖的在书上扫了两行字，接着干脆“啪”的一声合上了，一边在嘴里嘀咕着“相府的书真是无聊”，一边顺手将其丢到了不远处的石桌上。
一瞬间知鹤并不明白月池风这样的动作是意味着什么，只顺着那做抛物线运动的书册一起将视线落向石桌，确认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之后，这才又慢慢的转回月池风身上想要探个究竟。
但这一转回来，她就明白，自己这回，好像是真的要栽了。
月池风看着她的目光很平静。
非常平静，甚至平静到有点可怕。
“你……你要干什么……？”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脚底升起，知鹤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连朝着月池风发问时，说话的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月池风却只是笑笑，转而将手臂撑在膝上拖住了下巴，观赏着对方连话都说不连贯的样子感觉很是惬意：“我没说你知道啊？”
“……可……可你……”
“我什么？”
“……”
从一开始到现在全部都是以反问的形式将自己逼到走投无路，知鹤终于还是认识到了再继续与月池风交流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弱点愈发暴露，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
倒是月池风，见着她不说话了之后这才眨了眨眼，脸上的笑意连带着黑眸之中的情绪都更深了一些，让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呐，我说知鹤。”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知鹤这次笃定是不会再先开口了之后，月池风这才终于动了动嘴，在今天第一次主动说了句话“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聊天时，我最后对你说过什么吗？”
“……诶？”
虽然不再处于被梗到哑口无言的境地是好事，但月池风这一问既出，知鹤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忽然一下子卡了壳，只呆愣了发了个疑惑的短音再没了下文。
月池风也不急，甚至还笑眯眯的从放在身边的水果盆里拎出了串葡萄来，开始慢悠悠的剥皮去籽：“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么？没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想。”
末了，在把葡萄送进嘴里之前，还特意补了一句：“想不起来是你自己吃亏哦？以后可别怪我呢。”
说罢又轻轻的哼笑了一声，看似轻松的发言却满满的尽是威胁之意。
知鹤傻眼了。
“啊，不过虽然我有的是时间，但你的时间似乎并不是那么多哦？”善意的提醒了一句还在发愣的知鹤，月池风此时是笑的就像是只狡猾的狐狸“虽然红明大人向来不会注意这种细节但是——今天是轮到你在书房执勤对吧？要是到了时间还没有出现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会问起你的去处呢？比如说去了相府……恩？”
那说话的音调是一种让知鹤熟悉的慵懒，像极了练红明。
听着这样的音调，知鹤一瞬间有些晃神，竟没由来的将眼前的月池风与练红明的影像重叠到了一起，这种莫名的相似感，以及那天月池风被练红明亲自抱进寝殿的情景都在脑中一幕幕的不断回放，让她的胸口一时感到无比的憋闷与烦躁。
以及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是这个女人？
“你想怎么样？”许是被月池风激了这么一激，知鹤原本还有些战战兢兢，此刻却忽然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嘴角不禁勾出了一抹冷笑“用我和宰相大人有来往这件事威胁我吗？还是宰相大人？但不管是谁，凭借着宰相大人目前在朝中的影响力，封锁消息是轻而易举的事，你的威胁又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影响？”
着实是没想到知鹤竟然还能够想这么多，月池风表情略有一愣，但又很快的就反应过来，甚至还笑眯眯的给对方点了个赞：“看不出你以前有这么聪明诶知鹤，莫不是因为跟着红明大人时间比较长，被他的好头脑给影响了吗？”
“你……！”
明摆着就是在拐着弯说自己从前蠢。
但月池风这激将法虽然使的确实不错，但可惜的是知鹤已经对她提起了警戒心，只又冷哼了一声，也不再去接她的话茬。
月池风只得无奈的耸了耸肩，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惋惜。
“红明大人果然也是埋没人才。”牛头不对马嘴的丢了这样一句话，月池风又看看知鹤，特别痛心的摇了摇头“能考虑到你这样，做个小宫女还真是屈才了。”
“你少变着法儿讽刺我……！”
“哪里是讽刺啊，我说真的哦。”
以非常诚恳的表情说完这一句，还不等知鹤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月池风却已经用了下一句话把她那些所谓的有恃无恐全部打回了谷底。
月池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特别是在看到那张原本还带着倨傲表情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之后啊。
“但是嘛……我本来就没有要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哦？你们有什么影响都和我没关系呀？”
明明是活泼开朗的语调，但在月池风口中吐出的瞬间却全部宛如从冰冷的地窖之中而出，只带着地底那几乎要让人血液冻结的寒温，将知鹤的双脚无声的定在了原地。
知鹤几乎是连半步都没法动弹，只一脸惊恐的看着月池风施施然的自坐处起了身，用着极为缓慢却稳固的步伐一步一步的靠近自己。
而这样熟悉的感觉与场景，也终于让知鹤忽然的想了起来，在最后与月池风对话的那天晚上，她究竟对自己说了什么。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你让我失望了呢，知鹤。”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表情，也明明是那样截然相反的话语，但是在此时此刻月池风的口中说出，知鹤只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瞬间之中，看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场景从面前一一闪过。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月池风可以用这样无所谓的语调，告诉她，她其实并不在意。
因为她就要死了。
那是人在死之前，才会看到的场景。
——走马灯。
“呐，你说你记得当年那个窃贼是我杀的，对吧？”
在被死亡阴影笼罩住的那刻，她听见了死神凑在自己耳边的低语。
明明是临死之际的预言之声，却是那样的粘腻缠绵，宛若情人的温言暖语一般让人忍不住还想再更多的继续聆听下去。
“我来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吧？”
轻轻抚上自己身体的，虽然掌中带有薄茧，但仍是纤细的，少女的手。
仔细而温柔的触碰，谨慎而小心的探索。
一点一点的，就像是在寻找一个最为合适的位置一般，自肩头渐渐向下延伸。
然后停驻。
“再见了。”
随着一声如叹息般的道别，少女那凄厉的惨叫就已经划破了碧蓝的长空，将相府原本平静的空气都搅成了一池碎萍。
尖叫、吵嚷、呼号……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月池风的耳边，伴随着那么多双惊恐而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的视线，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
她略有茫然的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一圈又一圈。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找到。
月池风忽的觉得眼睛有些痒，抬手揉了揉，却被手中仍是温热的湿度染了满脸，而低头一看，竟是红色的。
红的。
血的颜色。
多熟悉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这样满目刺眼的红，她忽然笑出了声，并且越来越大。
人群的骚动也随着月池风这样近乎是失去理智的笑声而愈渐强烈，她甚至已经听见了左蕙姬乃至左相的声音也夹杂在那片嘈杂的喧哗之中，正惊恐的质问着周围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回答无非就是“她杀了人”“她是个怪物”。
……永远都是这样。
她忽然又笑不出来了，只能呆愣愣的看着自己脚边那具已经被开膛破肚了的尸体，看着那血红淋漓的内脏与组织争先恐后的涌出那小小的躯壳，就像是在急于从多年的牢笼之中奔寻出逃的囚鸟。
但显然再放任月池风继续在这里被人围观没有什么好处，终于还是那一直在暗处静观其变的蒙面魔导士走出了原本藏匿身形的阴影，挡在了月池风面前，朝着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池风大人，该回去了。”
“……回去？”而月池风却如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一般，再次勾起了唇角，只是不如方才笑的那般疯狂“回去哪里？”
“自然是回去我们应当回去的地方，我们伟大的父的身边——”
那蒙面魔导士一词一句都说得热切而又诚挚，不管是行为还是打扮，都像极了某个诡异教派的狂信徒。
不过其实他这样的回答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月池风只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向他抱怨：“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连宣传语都不编多几套就出来忽悠人，信不信我投诉埃尔萨梅搞传销不专业啊。”
蒙面的魔导士短暂的沉默了一秒。
“可是您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他确实是换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也同样是捅进了月池风身上最痛的地方，真实而毫不留情，让她连想反驳想痛嚎想怎么样都再没了可能。
最后她还是只能笑笑。
“恩。”
将手放入蒙面魔导士摊开的掌中，月池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眸中的光芒也随之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逐渐归于一片黑暗的沉寂。
“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