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四十八(1 / 1)
调子奇特的哨音不时的从慢悠悠前行的马车之中传出,甚至在空中连续转了几个弯弯的调儿,但仍是和昨日同样,并未得到任何一只家鸦的回应。
懒洋洋的窝在柔软的靠垫里,练红明丝毫不在意马车微微颠簸的弧度,只淡然的抬了抬眼看看靠在马车窗边不停的打着口哨的月池风,又默默的垂下长睫,把视线落进手中的书册。
回洛昌的行程被安排的有些紧凑,比起平日来起的更有些早。
练红明困意犹在,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手揉掉眼角泛出的泪花。
“……好吵啊你。”结果还是受不了那边不停打着的口哨声,练红明皱了皱眉头,完全不明白月池风这一大早是抽的什么风。
而月池风只是回头瞪他一眼,同样的眉头紧锁,看上去心情并不愉悦。
练红明挑了挑眉毛。
“出什么事了?”
“……乌鸦找不到了。”
面对男人的问话,少女回答的声音有些意外的沉闷,甚至开始懊恼的揪起自己的头发来,完全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就算是集体跷家,也没有理由整整一天都不给自己任何回应的道理啊。
……为什么,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练红明这才慢慢移了目光,顺着月池风的视线看向空无一物的车窗,等了一会儿,确实是如月池风所说,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别说是乌鸦了,就连只半路飞过的麻雀都没看见。
“太奇怪了……常理来说不可能啊?”月池风用拇指和食指拈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从昨天下午开始就玩失踪,也没有家里送来的信……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了……”
“半路走丢了?”练红明想了想,算是提出了一个还算是合理的想法“毕竟不是鸽子,你又是头一回去洛城,认不得路也是正常。”
“恩……”月池风虽仍面有忧色,但也总算是信了“……但愿如此……”
练红明见她脸上的愁色终于下去了些,便也稍事的宽了心,抵不住那困意慢慢的闭上了眼,只丢给月池风一句“到了叫我”,就已经陷入了睡眠之中,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陷在柔软的垫子里看上去很是舒服。
“有那么累吗?沾枕头就睡……”
看着对方如小孩子一般的睡颜,月池风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接住他膝上几欲滑落的书册,抚平了稍有起皱的书页放到一边。
车窗之外的天空是有些微微暗沉的浅灰,褐色的泥土铺就的道路延伸至远方,行了将近半日,已经模模糊糊的能看到帝都洛昌被掩在那片朦胧之中的城影。
随着距离愈发的接近,心中那不安的感觉便愈发的强烈起来。
就像是某种山雨欲来的前奏,就连空气之中那雨前惯有的低气压,也让月池风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就像是,什么要发生了一样……
×××
才刚进了洛昌的城门,天空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砸在大道砖石铺就的地面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水点,随后愈发的密集起来。
即便是夏日,下了雨也还是有些凉。
月池风看看还在埋在软垫里酣睡的练红明,便起身将车窗上的帘子放了下来,免得他着凉染上风寒——毕竟她自己前不久也才发过一次烧,并不想让练红明也体验一把头疼脑热的感觉。
“红明大人……”
原本和车夫一同坐在车外的忠云忽的探身进了车厢,似是想汇报一声马车此刻的进程,却在见着睡的正熟的练红明后忽的噤了声,抿了抿唇一副看上去有些犯了难。
月池风顺着忠云的视线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位眷属同僚在想什么,起身抽出了放在车厢暗格里的斗笠蓑衣后便无声的招呼着忠云一起出去,免得扰到练红明的休息。
“月近侍?”
忠云虽是跟着她出来了,但也不明白月池风这是要干什么,放着好好的车里不呆要跑到外面来遭罪。
月池风倒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将手中的斗笠蓑衣递了一套给他,又将另一套披在了自己身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和忠云大人您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忠云仍是不解,只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车里还在睡着的练红明“比起和我说,和红明大人说更好吧。”
“不不不,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单纯的想要请个假而已。”月池风连忙摆起手来,表示自己的目的很单纯“这里离我家很近,我想顺路回去一趟,您等红明大人醒来替我转告一声就行。”
“这……”
忠云皱了皱眉——可惜月池风看不见。
见他犹豫,月池风立马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势:“我一定尽早回来,最迟明早,绝对不给您和红明大人添麻烦!”
“……”受不了月池风这副“我愿为了红明大人视死如归”的表情,忠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好吧,我知道了。”顺便还好心的问了一句“要借你匹马吗?趁雨还没下大,骑马快一些。”
“那自然是最好,谢谢忠云大人!”
解下了一匹拉车的马匹,月池风动作娴熟的翻上马背,策马离开的背影就连让忠云都忍不住叹了一声“骑术不错”。
“呼啊——”
而正是这赶巧的当口,却听车里原本还在熟睡的人先打了个哈欠。
忠云回过头,只见练红明已经慢悠悠的起了身,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还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似是在找睡前还没读完的那本书。
“红明大人,您醒了。”
“……恩?恩。”
练红明应了一声,眼睛还没彻底睁开,只困倦的半眯着,草草扫了一眼忽然空掉了的车厢,声音还有些刚睡醒时的模糊。
直到被车外夹杂着细小雨点的凉风一吹,练红明这才慢慢的有些清醒。
“她人呢?”望了一圈没看见月池风,练红明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她栓根链子。
忠云有点汗涔涔:“回红明大人,月近侍让属下转告您说有事先要回去家中一趟,方才已经走了。”
“……回家?”
练红明下意识的就联想到了月家那间门庭若市的妓院,嘴角不自觉的就是一抽。
忠云见他表情怪异,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红明大人……要过去吗?”
“不去。”练红明答的干脆,半天终于是摸到了那本被月池风放到别处的书册,随手一翻正巧是刚读到的那页“回宫之后还有政议……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
“说是最迟明早。”
练红明比了个“哦”的口型,想着月池风既然给了时间,就也不再多问,只比了个“继续走吧”的动作给忠云,便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所以,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彼时刚离开的月池风,此时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
马蹄奔驰过雨中的街道,踩过才刚积起不久的水坑,溅起一片纷乱的水花又继续向前继续奔踏而去。
因了是雨天,沾了水,街道上的青石砖多少有些湿滑。月池风虽披了雨衣,也仍是不敢骑的太快,只少许勒紧了缰绳纵着马儿放缓了些速度,想要尽量在雨势愈发变大之前也能够赶到目的地。
“啧……”
有冰凉的水滴钻过脖间的空隙滑入衣中,她下意识的颤了颤,啧了一声。
天空那片铅灰色的阴云愈发聚的浓重,月池风甚至已经听见了在远方滚滚而来的沉闷雷声,紧跟着云层间摩擦而产生的银白闪电接踵而至。
——看样子是雷雨。
得出了这样的判断,月池风不由得抿紧了嘴唇,只在心中描绘着距离家的方向还有多少路途,扯着缰绳又是将马头带着拐了一个弯儿,暗暗念叨着还差一条街便就到了。
雨点打在斗笠上劈啪作响。
哒哒的马蹄声却在那栋熟悉的建筑物映入黑眸的一瞬戛然而止,转而随着骑乘者拉紧缰绳的动作换成一声高亢的嘶鸣,甚至盖过了淅沥的雨声,只在一个瞬间,就将少女的世界化为彻底的平静。
白色的灯笼,白色的旗帜,白色的挽花。
白色,白色,白色。
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映着今日此时这般昏沉黑暗的天色雨幕——月池风从未觉得,白色是这么刺目的颜色。
“……”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茫然的盯着门口巨大的“奠”字看了很久,连自己是何时翻身下的马都不知道。
雨势忽然的磅礴。
“……大小姐……?”守门的小厮穿着黑色的丧服,隔着厚重的雨幕终于注意到几乎要与这天色水雾融为一体的月池风,悲痛之中却是带着些欣喜的喊起来“大小姐……是大小姐吗?!”
月池风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除了近在咫尺的哗哗的雨声和定格在眼中的白纸黑字,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茫了。
彻底的茫了。
直到视线忽的被迫偏向了一边,脸颊上热辣的剧痛传来,她这才像是有了些知觉,晃了晃虚浮的脚步,将视线渐渐聚焦到眼前还举着手,保持着扇了她一巴掌姿势的人身上。
她的脑子仍在卡壳,看了那人半天,终于动了动嘴唇,干巴巴的挤出两个字来。
她说:“大哥。”
回应她的是毫不留情的落下来的第二个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比方才还要更狠一些,还不等月池风反应过来口中的腥甜,就已经有人拼了命的扑上来死死的抱住了动手的男人,嘶嚎的哭腔之中更多的是不忍,但这样的阻拦却更是激怒了男人,冲动之余立刻就甩开了妨碍者,第三个巴掌如期而至。
已经挨了两巴掌的月池风终于是没撑住,随着抽在脸上的清脆掌音,脚下一崴终于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挡雨的斗笠本就戴的不牢,这一震,便是从脑袋上掉了下来,沿着石缝滚了两圈就倒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月池风动作极慢的抬起头,原本明亮的黑眸之中顿时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如两个深深的黑穴般,空洞而茫然的眨了一眨。
就像是个生锈的傀儡,连眨眼的动作都如此生硬。
月泊炎看着她,眼眶通红,奋力咬紧了牙关颤抖着身体,连拳头都攥紧到溢出了血。
然后他忽的俯下了身,像是要用尽身体的所有力气一般,将跌坐在地的月池风一把揽入怀中。
“……阿池……”
月泊炎压抑着已经沙哑的嗓音,将月池风抱得很紧很紧。
他说:“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