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二十九（1 / 1）
月池风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儿时常玩的秋千上，周围是一片辽辽的大火。
赤红的焰舌笼着熟悉的红房黑瓦，木制的房梁被烧的劈啪作响，不时还有火星溅爆出来砸在她的脚边，几乎要点燃她的裙裾。
她有些害怕，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只能将双腿缩起蹲在秋千的座椅上，紧紧的抓着两边的荡绳不知所措，只能绝望的闭上了眼。
而这时却有什么人抓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惊讶的看着忽然出现在这样一片火海之中的人——那人有着她所熟悉的面容，宛若是倒映在镜面之中的自己，黑眸洋溢着温柔的神色，带着清浅而让人安心的笑意。
“——”
那人张了张口，声音却似被热浪吞没一样。她看着他的口型，努力的想要辨认着他在说什么，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人似是失望，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便是一路倒退，身后是那片火焰汇成的汪洋。
她急，连忙跳下秋千去追，但还没跑出几步便是脚下一空，在身体没入水面之前，只能看到那人在火中被燃烧的黑影。
她惊慌，她妄图尖叫，却只被那冰冷的海水吞没了口鼻，只有无望的窒息感将她渐渐包覆。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溺水太痛苦，连海水尝起来都是苦的。
眼前有些发黑，她乏力的闭了闭，又睁开，却又看不见了那深水之下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甚宽敞的空间，不管是身下还是四周都有些微微的颠簸着。
“你醒了？”
意识还没彻底跟上，头顶上却先轻飘飘的落下了某个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
月池风动了动脑袋，试着想要看清究竟说话的是什么人，但只稍一动弹，全身那股酸软无力的感觉便排山倒海的朝自己推压过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而那人却似乎是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伸手穿过她的后颈托起她的上半身，动作轻柔的将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抬手间，忽有几簇微卷的红色长发自那人肩头滑下，垂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看在眼中，只觉得甚是眼熟。
——练……红明？
她试着张口发声，喉咙却如火烧一般灼痛，撕扯了几个哑音便更是难受，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练红明没说什么，只取过了盛着清水的茶杯凑到她嘴边，看着她费力的吞咽着，不由得心口有些微微的揪扯。
喉咙得到了滋润，月池风看着练红明俯身放杯子的动作，犹豫半晌，终是挤出了一句：“……不是说别再碰你么？”
全然没想到月池风醒来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饶是练红明也不由得有些咋舌，手上的动作忽的慢了一慢。
“这样的情况，正常人都会先关心自己在哪。”不紧不慢的回了这样一句，练红明暗觉有些好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你倒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再奇怪也没你奇怪。
在心里这样嘀咕了一句，月池风仔细辨了辨周围的布置，再听听外面哒哒作响的马蹄声，不难辨出是在马车上：“我们这是要去哪？”
“不去哪。”练红明又托了托她的身子，让她靠的更舒服些，答的很是淡然“回去罢了。”
“……哈？”月池风脑子蓦地空了一空，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才会出现幻听“回去？哪？”
练红明瞟了她一眼，顺手捞起反阖在手边还未看完的书册，短短几个动作间连表情都没变过。
“回宫。”
月池风只觉得有如一道闪电自头顶劈下，心中大呼今天自己不是自己见鬼了，就是练红明脑子被什么东西砸过了。
……不，或者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玩笑不好笑，红明大人。”月池风抚着额头试着想要坐起，练红明这突然急转的态度让她根本有点无力招架“请把我放下……我要回去了。”
练红明却只是笑笑，像是根本没把她这句要求听进耳朵里，悠然自得的翻着书的同时，另一手只稍用力一带，便又将刚起身的某人又按了回去。
“你烧刚退，别乱动。”
话语间仍旧是那般似没睡醒一样的慵懒调子，但却没了那日在雨中廊间的冷漠与疏离，隐约是掺了几分担心在里面。
月池风被这态度彻底整懵了，触电般的弹起了身子，忍着头疼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练红明的脸来：“……您吃坏东西了？”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练红明这才终于从书里抬起头，朝着她挑了挑眉。
“您不是之前还是……”月池风绞尽脑汁，突然也想不出个什么词来形容先前两人间发生的事情，只好支吾了几声算是带过“恩……您……您懂的。”
当然练红明确实懂的。
装了会儿傻，这才慢悠悠的比了个“哦”的口型。
煌帝国的第二皇子殿下抚了抚下巴少许沉吟了一会儿，又看看月池风那张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脸，竟不由得觉得对方有些可爱起来。
“也没什么。”抬手揉了揉少女的柔软的额发，练红明说话间，神色很是坦然“我改主意了而已。”
“……”
月池风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忍住了没把拳头砸到练红明那张还算不错的脸上。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要乖乖听从您这样任性的要求啊？！”就算月池风性子能忍，遇上了练红明这样的人也实在是不得不破功“再说我已经从您手下请辞了吧？！现在我已经不是您……不是你的手下了！放我下车！”
练红明什么都没说，只看着月池风那张宛如终日戴着面具的脸上，此时竟头一回出现了真正的，属于她本人的表情。
那样的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被自己这样任意摆布的愤怒与委屈，冲破了那双黑眸之中用来隐瞒虚假的浓雾，此时竟赤[]裸[]裸的暴露在她的瞳孔之中，真实到让他的心脏都微微的疼痛起来。
“……太任性了……”
有些沙哑的，被压抑着的声音。
“……这算什么啊……比起之前那样，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啊……！”
练红明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月池风那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脸上，正带着极力忍耐的倔强表情，用尽了力气将自己所有的不甘委屈都化为愤怒，就那样狠狠的瞪视着自己。
她朝着自己发火，这是第一次。
却比那些奉承恭敬敷衍让他更为高兴。
“是你不了解我。”于是他笑了“我一直很任性。”
“你……！”
一句话将她堵的再无话可说。
他从未承认过自己随和好言，只是出生在那深深的宫闱之中，周围的明枪暗箭太过难防，也只能过早的敛起了本属于自己的那份少年心性，将自己磨练成为现在冷静沉稳的第二皇子。
他享受着皇室带给他的优越，便也理所当然的承载着作为皇子的责任——不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兄长，他总是在那里，为着膝下的那一群弟妹撑起最牢固的□□。
他不是不任性，只是没有找到能让他任性的那个人。
“我也有些累了，想任性一下。”他看着月池风被噎到无语有些呆傻的面庞，心中却有些升腾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心思“……不行吗？”
话尾渐弱的语音，隐隐的给了月池风几分很是委屈的错觉。
被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饶是原本还在怒火中烧的月池风，似乎也觉得也许是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下意识的便移开了视线，只能瞪着马车壁上明亮的花纹暗骂自己“怎么能对这样的家伙心软”。
“也……也不是不行……”
——输了！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果然还是输了！
练红明这下终于彻底摸清了对方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算是褒奖。
柔软的黑发磨蹭着手掌有些微痒的触感，练红明微微眯起眼，很是享受。
“……但是……我……”
但比起那样惬意的心情，少女略有些失落的声音，却先一步的传进耳中。
看过去，是被额发遮掩住的，微微失落的表情。
“……我……”
“如果是说你是奴隶这件事的话，我知道。”
“……！”
少女猛然抬头望过来的视线带着无法掩饰的惊讶与错愕，却又只是触及他的目光便躲闪了开来，逃避退缩之意即便不用言语，他也能察觉的一清二楚。
“或者说你，还有你们月家都并非煌帝国的子民这样的事，我也都知道。”手掌自少女的头顶滑向她的面颊，指腹摩挲之间，练红明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些许的颤抖“害怕吗？被我知道这样的事。”
月池风一直没有躲开他的手掌，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练红明不想逼她，轻叹了口气，将手慢慢的自月池风脸上移开，收了回去。
车外马蹄声依旧。
“等你愿意说再说吧。”练红明半倚在柔软的靠垫上，慵懒的语气间听不出什么喜怒，但已是宽容到让月池风觉得无法理解。
——“反正回宫后有的是时间。”
但练红明最后补的这一句让月池风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这才察觉到这对话的方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练红明尽数掌握在手。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说回去了？！”什么委屈什么可怜都是假的！这人根本就是只奸诈的狐狸！
练红明却半托着下巴，看着她笑的很是随性：“那我又什么时候说过放你走了？”
“哈啊？！那、那个时候不是……”
“所以说，我什么时候亲口说出‘你走吧’这样的话了？”
“……！就、就算没有亲口说，那时候也……”
“哦。”练红明眨了眨眼，继续笑的人畜无害“那我现在又不想了，你留下吧。”
——无耻……！
这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境界！
“而且带你走的时候，你大嫂也没怎么拦我啊？”
“……诶？”
“唔，大概是因为说了‘你是我的人’这样之类的话吧，记不太清楚了呢。”
“给我记清楚啊！那是什么让人误解的话啊？！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啊？！”
“是吗？也不知道那天是谁还在我的房间里和我睡了一晚上……还是说这样告诉你们家的人比较好？”
“……够了，你还是忘了吧。”月池风痛苦的捂住了脑袋“我认输，我和你回宫。”
“呵……哈哈哈哈……”
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练红明看着月池风对自己头疼的精彩表情，只愈加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想要更多的看到一些不被其他人所见的，她的真实。
——时间还很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