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1 / 1)
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托起质地上乘的白瓷茶杯送至唇边,热腾腾的茶水氤氲起的雾气飘过脸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附在皮肤表面却有些丝丝的凉意。
练红明便就是这样半阖着眼帘,整个人维持着一个极为懒散闲适的姿势,半倚在质地上乘的红木靠椅上,唇角微抿,不言也不语。
坐在他隔壁的练红霸则是交叠着双腿,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拈着自己那脸颊侧边的长鬓发,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梳理着。
根本没有想到竟会突然出现这样的状况,惹了这样的贵客也无法找借口脱身,长云不得已只能低着头侍立在一边,被局限的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瞥见月池风仍旧保持着跪地姿势的背影,就像是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少女的身形本就不算太过壮实,或许是因为身着着素色的服侍,令月池风的背影看上去更是有些单薄瘦弱。
算算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月池风连姿势都还没换过,长云只觉得又焦急心疼,终于忍不住有些怨怒的偷偷瞪了一眼位于上座的两位贵客,却出乎意料的直直撞上了练红明的目光,心底迅速的泛起一阵瑟缩与不安。
那个男人看似慵懒无害,眼神之中却无形的流露出一份能够直刺入人心底骨髓的寒意,就连血液都似乎要一点点的被冻结起来。
即便长云只是一介涉外不深的妇道人家,也能通过自身的本能明白,月池风在宫内所跟随的这个男人,练红明他——非常的危险。
“红明大人,若是您再继续这样看着我的家人,属下也是会很困扰的。”
而就是在这样安静诡谲的沉默之中,有人仍是敢开口出声打破这样尴尬的氛围,饶是原本打算观望的练红霸都有些诧异的回过头。
只见月池风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因角度的关系,少女的下巴微微仰起,即使是与练红明的目光相互交视,也并未露出任何一丝想要退缩的想法。
“你胆子果然是不小。”听不出是嘲笑还是讽刺的一句话,练红明的表情很难让人分辨出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心。
但即使是被如此挖苦,月池风也同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缓缓的眨了眨眼,漆黑的瞳中逐渐隐去了所有感情,答道:“属下只是实话实说。”
练红明没答话,只动作自然的将手中的瓷杯置回桌面,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困乏的表情依稀可见。
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要做什么,只是情势如此,他也就干脆随波逐流一回。
何况即便是钓到大鱼,抓着线头的人还是他自己,根本无所谓亏与不亏。
虽说也是没想到,自己这回跟着弟弟出个门也能挖到点什么边角料就是了。
摆了摆手,练红明表示自己懒得和她计较,又看了看在边上侍立着的长云,问道:“那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原本应当在宫内当职的你会在这里呢,月近侍?”
“私自出宫这件事确实是属下自己任意妄为,如若红明大人意欲惩罚属下,属下也是无话可说的。”以掌抱拳,朝着练红明又一次低下了头,月池风倒也承认的爽快。
“就算我让你去惩罚官那领个几十鞭子?”
“是。”
听到“几十鞭子”这样的话,长云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连忙扑通一声跪到练红明面前,深深一拜开始替月池风求情。
“红明大人!阿池……阿池她虽然触犯了宫内的规矩,但……但她也只是个孩子啊!此次只是想家了才偷跑回来看看,还、还请您……!”
“哦——想家了就可以偷跑回来看看啊——”一直没说话的练红霸这才拖长了调子开口道,语气中虽是笑意甚浓,但长云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都随着这样的语调一根根的竖了起来“皇宫这种地方,要是真的能这样来去自如,我们可是会很头疼的呀?”
耳际甚至已经听见了金属在空气中发出的清脆鸣音,自那红发少年的身后被缓缓抽出的大刀反射着屋外的日光,亮白的光栅映上女人□□在外的白颈,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红霸,把刀收起来。”
“诶——为什么?”
像是撒娇般的拖长了语调,练红霸以刀尖撑地借力起身,嘴角的笑意愈发染上了几分嗜血的意味。
黑色的大刀被少年单手举起,冰冷的刀刃缓缓下落直至贴近少女的脖颈,只要他稍一动作,便是能够轻易让月池风人头落地的距离。
“你看,人家可是连表情都没动一动呢,明哥。”维持着刀架在月池风脖子上的姿势,练红霸看着因目睹着这一画面而表情惊慌到几乎要哭出来的长云,笑的更欢了“啊啊,不用担心哦?我下手可是很快的呢,应该不会很痛的哟。”
“……红霸!”
“什么呀……明哥你真——是麻烦,好吧好吧。”迫于兄长加重了的语气,练红霸虽是真想砍了眼前的这女人,但也不得不顺了练红明的意收起了武器,返身走回练红明身后勾住了他的脖子撒娇道“那,作为补偿,明哥你要答应下次还和我出来玩——”
练红明只得无奈的答应:“好好好……你先放开我。”
练红霸这才满意的放手坐回原位,但那双玫粉色的漂亮眸子还是忍不住的在月池风和练红明之间来回转着,静待着练红明如何处理剩下的问题。
而练红明只觉得自己着实是个劳碌命。
皇帝不在是他做事,皇帝在也是他做事,被弟弟拖出来玩还得处理这种问题,他要是去申请个什么煌帝国全勤奖一定没问题。
“罢了,你私自出宫的事我们暂且不谈,那个——”再次开口的同时,练红明慢悠悠的换了个坐姿,将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脑袋,另一手伸出形状漂亮修长的手指,比出的方向是房间内的雕花大床“——是怎么回事?”
闻言,月池风慢慢抬起了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一眼那张雕花大床,接着便又轻轻闭上了眼,回话中全然是事不关己的语气:“红明大人,这是正当的自卫。”
床上躺的正是之前被狠狠扔出屋子的左公子。
根据赶来的大夫诊断,是说那一下撞到了脑袋,虽不妨事,但估计得昏睡上一小阵,因此暂且被移进了屋子里。
练红明觉得有些头疼,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他做了什么?”
“这位公子试图对属下不轨……因此属下没忍住,揍人了。”
没有在意长云脸上一下子浮出的惊讶,月池风答的波澜不惊,练红明却只觉得头疼的更厉害了。
——左相养的这儿子真是……不,不对,问题不是在这里,而是隶属于他的近侍官揍了左相府的公子啊喂!
亏得左相还在用女儿讨好他们这几位皇子,这下儿子却被皇子手下的人揍了是要怎么解释!虽然说左相府的势力在练白龙上位后已被多番削减过,但秉承着是三代皇帝的老臣,饶是被这样打压,左相在朝堂上的人望关系脉却也还是不容小觑的。
本来还打算慢慢的将那部分势力从左相手里安稳的剥出来的……这可真是……
“您是在担心相府那边吗?红明大人。”
“……你想说什么?”
虽然练红明并未指望这位捅了篓子的近侍官能有什么办法,但在看见月池风脸上慢慢浮现出的笑容后,练红明却忽然不是那么担心了。
许是近几日接触多了,月池风做事时的笃定与果断,让练红明的心里也有了几分底。
果不其然,只见月池风忽然抬手击了击掌,接着便有两名容貌端庄美丽的女子走了进来,周身甚至盈着几分自信与倨傲的神色,与寻常往日里见到的游女很是不同。
“华裳,华怜。”微微侧过头,月池风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那位左公子,只朝着床的方向努了努嘴“像平时一样……做的干净漂亮点。”
“是,大小姐。”
而那两名女子在听到这样的要求后,丝毫都没有露出任何为难或者惊讶的表情,就像是月池风所说的,多半已经是习惯了这样“像平时一样”的工作,只回身叫了几名仆人将还昏睡中的左公子抬了出去。
练红明的眼底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深意,而练红霸则吹了个口哨,像是在夸赞她有两把刷子。
“你让她们做什么?”虽然不太在意那个左公子到底会被如何,但出于人道,练红明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只是用些方法让那位公子忘记之前发生什么罢了。”月池风耸耸肩,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已经是看在红明大人的面子上了,换做是平时,早就被拉出去砍手了吧。”
这语气配上那危险的发言,怎么听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私刑?”练红明挑了挑眉毛。
“啊啊,当然不是谁都有砍手那个待遇的……应该说怪他自己运气差,调戏的不是什么小侍女而是我……属下吧。”话到最后打了个拐弯儿,月池风差点就忘记了这并不是她和练红明两人相处的时候,必须要用敬语“当然,对家嫂出手也是不行的。如若属下不曾记错的话,楼下大堂里似乎是将规矩写明了的,只能怪那位公子自己疏忽了。”
练红明这才想起来,似乎刚才甫一进门时,他确实是有瞧见那用白纸黑字贴在极为醒目处的约法三章的。
但他怎么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你到底……”
“当然,属下也并未料到红明大人也会涉足民间的风月场,这是属下作为近侍疏忽了。”没注意到练红明脸上的不自然,月池风仍自顾自的说着“若是红明大人下次再来光临,属下会去账房那支会一声,给您打个七五折如何?”
“……”咬了咬牙,练红明下意识的缩了缩手,忍住极想把手边的杯子往月池风脑袋上扔的冲动“你和这里的老板很熟?”
“……哈?”
这下反倒是月池风愣了。
等、等等……难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再加上先前两位头牌花魁对自己的称呼,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练红明茫然的朝她眨了眨眼,看上去特别呆萌。
月池风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头,低声道:“抱歉,红明大人,这间弄月楼……是属下家中的产业。”
“……哈?”
“换句话说……我就是老板。”
“……哈啊?!”
看着练红明脸上终于表现出的惊讶之色,月池风从扶额的姿势慢慢变成了掩面。
所以说家里开妓院这种事又不是她的主意!开什么不好非要开这种地方啦这都是她爹的错!
练红明则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叫华裳的女人不就是这里的红牌吗……还叫月池风“大小姐”什么的……
被她们叫的太过自然了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话说回来,家里开妓院这种事……
练红明头一回仔细的打量了月池风,终于还是没能把眼前的人和身后的场景联系起来,倒不如说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衬。
练红明皱了皱眉。
那是一种让人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唉……罢了。”终于还是不想再去考虑那种事,练红明站起身,随手扯了扯有些滑落肩头的外袍便往门外走去“走了红霸,回宫。”
“诶——等等我啊明哥!”
练红霸只得无奈的快步跟了上去,经过月池风身边时不经意的一声冷笑,让一直插不上话的长云忽然一个激灵,接着便跟了上去算是送别这两位贵客。
三人一走,整间屋子忽然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一点一点的充盈室内。
即使是所有人都已离开,月池风却仍还是保持着那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与其说是不动,不如说是……已经根本动不了了。
“……哈……哈啊……哈啊……”
宛若是绷紧了的弦忽然一下子被松开,月池风竟整个人都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即使是用手拼命掩住口鼻也会溢出,贴身的里衣其实早就已经被冷汗所浸湿,双腿、乃至全身都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冰冷瘫软,她此时所能做的,不过是只能用双臂尽可能的抱住自己,不停的在脑内重复着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那种伪装出来的镇定,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在那把大刀架上自己脖子的一瞬,那种真实的杀意缠绕在脖颈之上宛若是死神冰冷的双手,带着寒意侵入身体内部,将拼尽全力想要掩藏起来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勾出在她的面前,毫无保留,无法逃避。
——对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