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1 / 1）
「……姐姐……」
「……我……」
瘦小的男孩张合着一双泛白的唇，最后的声音却只定格成让人看不清的模糊口型，渐渐的又停滞在梦境里。
睫毛轻颤，少女睁开惺忪的睡眼，天际仍还是晦暗不明的青白。
“……又是梦啊。”
宛若自嘲般的语气，月池风兀自轻笑一声，搓了搓自己已经被冻到发麻的手臂，视线向下滑过仍然一地黑羽的庭院，接着慢慢上移，停在书房仍透出微黄灯火的纸窗上。
暗叹这皇子殿下真是敬业，不让人睡觉也不让自己睡觉。月池风干脆偏了头也懒得再去看那纸窗后隐隐绰绰透出的人影，只把自己的目光一点一点的向上拉再向上拉，直到一轮半盈不缺的白月投进眼瞳，原本漆黑的瞳色落了月光，竟然反被衬得比平日里面无表情时更为沉默。
其实这一幅少女树上赏月图还是挺有意境的，但就毁在停在月池风身旁的树丫杈子上的乌鸦忽然就醒来“呱”了那么一声。
月池风回头盯了那黑鸦许久，然后果不其然的听到书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拉开。再低头，虽然这大冷天的，练红明手里还是拿着那把随身携带的黑色羽扇，面无波澜的抬头看着她。
“不是和你说了不打扫干净不准睡觉吗？”
“所以我又没睡。”
月池风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练红明一直呆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她到底打没打盹。
练红明沉默了一下，眉头又一次皱起。
虽然天色黑沉，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原本散了一地的鸟毛现在被风一吹，更是扬的院子里到处都是。
大约是察觉到练红明的心情越来越差，月池风觉得自己再和他杠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好处，少许挪动了被夜风吹的有些僵硬的身子换了个坐姿，一手撑着下巴，垂下双腿荡在半空，借着稍显宽大的裙子的遮掩懒散的晃起来。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本就是寒冷的天气，再被月池风用着这种凉凉的眼神盯着，即使是练红明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随意的姿势，不讨巧的语气，似乎都没有什么与平日里不同。
“恩？没什么哦？”对方稍显无所谓的歪了歪脑袋“只是从这样的角度观察红明大人，还是第一次吧？”
……对了，是表情。
没有疏离，更不可能有亲近，没有与见到典籍绘本时的那般兴奋，也没有被提出无理要求时的那般苦恼不满。
练红明微微眯起眼，从少女的脸上能找到的只是一种与平日里毫不相同的，几近什么都不曾存在过的空洞茫然。
就像只是一个做的与真人极为逼真的人偶一样。
“观察出什么了？”练红明也不自觉的放平了语气，没有生气也没有疑惑。
月池风却忽的扬起嘴角笑了一下，脸上冰冷的灰色基调顿时褪去，渐渐又变得有生气起来：“观察到您的黑眼圈又深了呢。所以说每天都熬夜到这个点可不行啊，红明大人。”
“……你好烦。”
“这是我的工作嘛，虽然今天已经被您勒令呆在院子里了。”否则您以为您还能在书房里呆到这么晚吗？
练红明几乎是已经脑补到了月池风没说出口的这后半句话，眉毛不自觉的挑了一挑。
啊啊，以这个敢随便解自己衣带的女人的胆子来说，把他从书房里硬是绑回寝殿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
“要怪就怪你那张随口乱说的嘴。”练红明将扇子别回腰间，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笑二皇子是鹌鹑……罚你扫院子都是仁至义尽了。”
月池风默默的又一次回忆了一番傍晚时分所见到的鹌鹑装二皇子，再看看下面还裹着毛皮大衣的练红明，终于还是暗自在心里哀叹着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疼的自己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也终于憋住了差点又溢出来的笑意。
“可我最后还是夸您是最帅的了嘛，这样也该扯平了吧？”
“……就算是最帅也还是鹌鹑吧喂。”
“诶——有什么关系嘛，只要是帅的就行了吧？”
“当然有关系吧！”
月池风“噗”了一声，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但是确实很像啊，不管是昼伏夜出的习性还是您当时的样子。”托着下巴，月池风似是故意般的歪了歪脑袋，两只眼睛笑眯起，就像是两个月牙“我还挺喜欢的哦？鹌鹑。”
“……哈？！”
“那种圆滚滚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嘛。”
“……”
实在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真的没往那方面想还是在给自己打暗示，练红明觉得一个蕙姬已经够麻烦的了，这要是再突然来个什么“我家近侍爱上我”之类的闹剧，那自己以后的日子那简直就是一可怕。
……其实练红明也就是怕麻烦而已。
毕竟一个整日都泡在书堆和公务的苦逼劳碌命皇子来说，每天光是忙着处理工作就已经忙到想死了，哪有时间再去管那些莺莺燕燕的争宠斗艳。
再说，女人么……
……自从自己成年之后上头往自己床上扔的还不够么……真是……
“你还要在树上呆多久？”懒得再和月池风多废话，练红明双手抱胸，睨出一个“一直仰着头很累”的眼神，目光却又忽的定格在半空，微微的瞪大了些。
许是先前和少女对话时，被对方的话语转移去了注意力才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他站在书房门外，稍有盈亏的白月隐过树干上盘旋错节的虬枝，悄悄的透露出半张脸。
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直起了上半身，逆着光的身影像是要被夜色吞噬般的黑沉，只有黑色的乌鸦三两为伴栖息在她身边。
随着初春夜晚的寒风吹过，这一场景竟在练红明眼中映出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乌鸦……”
“唔？”
月池风刚从树上蹦下来，还在拍着身上的灰呢就听见还杵着的练红明忽然说了什么。
“红明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啊啊，我说你和乌鸦一样。”
“……您这是在报复我吧。”
练红明没答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一反常态的忽然动了步子朝月池风走了过去。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月池风只觉得自己忽的被男人高大的影子给遮蔽了身形。稍一抬头，便有什么极为有质感的黑影落了下来。
下意识的闭眼，却忽的觉得肩头一暖。试探性的睁开眼时，却见原本穿在练红明身上的毛皮大衣现在正被披在了自己身上。
惊讶之余，月池风终于也被骇到了。
“红红红红红明大人——？！”
自己难得好心却换得对方这样一脸见鬼的表情，练红明不太高兴了：“你这什么表情？”
“啊……不，那个……”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月池风微微低下了头，只借着略长的刘海掩住了自己此时的表情“……非常感谢。”
“恩”了一声，练红明顺手替月池风拉了拉大衣，接着便收回了手拢进了袖子里，转身又回了书房。
月池风却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肩背处覆着的衣物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即使是怕冷的练红明，身为男性的体温还是要比她高出不少。
下意识的抬手抓住了大衣的边襟。
深呼吸，衣物上还有属于对方的书墨气味残留着，混杂着自己身上的香料气味，月池风只觉得一股烦躁的情绪没由来的自心底升腾起来，用来镇定情绪用的香料似乎就像在此刻失去了作用一般，只让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不可以。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才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还不进来？早上之前要是完不成你的工作，我可是不会再像刚才那样轻饶你了。”
抬头。
映衬着昏黄温暖的灯火烛光，练红明正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口，微微侧过了身看着她。鼻间温热的呼吸喷吐，呼出白色的薄雾渐渐融化在渐明的黑夜里。
垂在身后的红色长发被晚风轻扬，原本遮住小半张脸的刘海同样也被吹散，露出一双虽没什么神采却暗含锐色的红眸，就像是能够直接看透人心般，没有任何掩饰的直接落进她的双眼。
“少有的看您这么急呢，明明今天的工作量已经完成了吧？”提起嘴角露出笑容，月池风不动声色的吸了口凉气，试着冷却了一下自己莫名有些发热的头脑。
察觉到月池风避开自己视线的动作，练红明在心里不急不慢的打下定论，表面上更为淡然：“明天没有时间了。”
“恩？没有时间指的是？”
“……”露出几分头疼的表情，练红明终于从袖子里抽出手，指指书房里堆成小山的公文卷宗“新皇回国——忙着去接那小子我哪儿有时间来审这些东西。”
“是……是这样啊……啊哈哈……”
明明忠云曾经强调嘱咐过明天是练白龙预定回国的日子，甚至今天还收到了家里线人放回的消息，现在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月池风只得把自己埋进公文堆里开始挑拣筛选。
虽然自从前几天整理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比起真正要处理好的国事公文，这三分之二都是来自各种大小官员举荐自家女儿以及明示暗示皇帝尽快填充后宫是闹哪样啊？！
才一个星期而已，她几乎已经要被这些美丽的大家闺秀们的肖像整的审美疲劳了啊！
但该看的还是不能省，就算明白下面压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公文”，月池风也只能一张张的审核过来，挑选出较为重要的事项优先给练红明过目。
翻动着的手指却忽的被一张印了皇帝亲鉴的公文给停了下来。
“……？”
印着这样的鉴印的文书，多半已经是被皇帝审核过了的，按照常理来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忍不住的拿起，偷偷瞄了一眼练红明——对方似乎正专注在自己手头的公文上没有注意到这里，月池风这才小心翼翼的一行行浏览下去，生怕被练红明发现了自己私阅公文这件事。
但显然，少女并未察觉到，身旁不远处的这个男人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她这微小的动作，在她低头认真的看去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嘴角。
被额发遮掩住的红眸之中，渐渐泛出了玩弄猎物般的嘲弄。
——看着猎物一步一步毫不自知的走进已经准备好的笼子里，果然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