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曹阿姨对爷爷奶奶来说是外人,爷爷奶奶对曹阿姨来说也是外人。外人和外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不方便。等郑奶奶渐渐好转的时候,就和爷爷回到乡下了。我们也进入最后冲刺阶段了,高考倒计时一个月。
我和郑乐那一个月都呆在学校复习。宿舍五个人过着食堂宿舍教室三点一线的高三僧生活,每天的安排精确到分钟,连杨光都不赖床了。最后一次模拟考我在年纪第九名。郑乐在年纪十四名。其他人也不错。
稳定的学习,稳定的人际关系,嗯,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和郑乐的亲亲从无要领的啃咬慢慢变为唇舌的痴缠。
不对,这也很正常。就像和普通朋友牵手是十指并拢,和亲密朋友牵手就十指交叉一个道理。我俩兢兢业业按部就班的根据正常速度在正常发展。
到高考的时候我们宿舍心态都挺好,五个人在进场前互相打着气:“加油!”
高考两天转眼就过去了,快得让人无法相信。直到最后一科考完我还意犹未尽。
就这样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奋斗,就这样被定义了?整个社会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太逗了,感觉就像裤子还没脱下来就一泻千里。
我回到宿舍有还有点恍惚。杨光迎面走来给我一锤,大声喊:“解放喽!”
郑乐也已经回来了,他说:“怎么样,感觉还行吧?”
我说:“还没来得及感觉就没了。”
郑乐就笑,我说:“你感觉怎样?”
他点点头说:“还行。”
高学优和程数也回来了。杨光高兴的跳上跳下:“我们晚上去外面吃饭嘛!”
我们都说好。五个人一窝蜂钻进学校外面的小酒馆,
点了菜,郑乐问:“要喝酒吗?”
杨光兴奋得不得了,嗷嗷叫着说“要!要!”
另外两个人也很兴奋。我们的感觉就是长大了,解放了。
郑乐看我也点了头,就叫了一件酒。一人开了一瓶,杯子也不要,直接牛逼哄哄的吹瓶子。
——那时我们都急着证明自己长大了。
等真长大了,却又开始怀念那时的青葱。
人呐。
我们叽叽喳喳的不停说着三年来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都一味报以哈哈大笑,互相损着打趣着。杨光那二货最先醉,抱着程数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身上了,还大着舌头问:“你说,你说我是读清华好,还是北大好勒?”
程数也喝得差不多了,抱着酒瓶认真说:“我觉得,我觉得哈佛好像更好的样子诶。”
杨光想了想,颇以为然的郑重点头:“嗯,有道理,有道理。”说着又灌一大口,酒水满嘴流,估计喝的世界都开始旋转了,还乐哈哈的边逮着程数的瓶子往程数脸上戳,边说着:“喝啊,你喝啊。”
程数“哦哦”的点头,又拿住杨光的胳膊凑到眼前:“你看你喝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杨光反驳道:“屁,我的汗毛本来就是立起来的。”
旁边高学优插嘴:“为什么呢?”
杨光大着舌头说:“哪有为什么,天生的!”
“哦,”程数一脸了然,“你可以用梳子梳一梳,说不定就卧倒了。”
杨光把手举到眼前细细瞅了瞅,认真道:“不行,梳不到,太短了。”
程数说:“哎呀,梳不到可以用熨斗熨一熨嘛。”
我喝得少,只是脚步有点虚,郑乐酒量还不错。我俩勉强清醒,听着那两人的话笑得不亦乐乎。高学优也是半醉的样子,直愣愣的在一边,一会儿看看我和郑乐,一会儿看看杨光和程数,呆呆的样子,程数一转头正好和高学优大眼对小眼,两个人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接着程数突然抱住高学优的脸,大声感叹:“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话音未落,听得杨光大大一声“啊!”我们转头去看他,他接道“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啊!啊!啊!”估计是想不起后文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俩什么神经不对,突然发诗疯,看他俩不顾众人眼光一脸陶醉的样子,简直笑得要跌下桌。
最后实在不忍他俩无知无觉的刷新自己的形象,郑乐扶着他俩,我扶着高学优,我们跌跌撞撞的回了宿舍。把程数杨光往床上一扔,那二人立刻睡得像猪一样,我又给高学优擦了擦脸,这人也是上下眼皮使劲打架。
我自己不洗漱是没法不上床的,郑乐扛了那两人回来也是累的慌,躺在床上不想动。我自己洗漱完,拧了毛巾给他擦脸,提着洗脚水放在他床边,给他把鞋袜撸掉,放进水里洗了又擦干。等我倒了洗脚水回来,郑乐眼睛还亮亮的。
我也懒得爬上上铺,在郑乐床上躺下。两个人反而没了睡意。不知是我先亲的他还是他先亲的我,总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俩已经啃成一团了,郑乐喜欢把他的舌头探过来,在我嘴里闹腾,我和他缠绕翻腾一会儿,累了就随他自己到处舔舐。我觉得他可能是属狗的。
过了一会儿小郑乐就抵着我了,还在我身上一蹭一蹭的。我俩经常互撸,那感觉确实比自己撸要爽。可我俩总觉得不够,好像差了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算够。
我俩又悄悄互撸了一把,用纸擦掉,郑乐把头靠在我肩窝。我们沉默着不说话。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了。
等填完志愿,和朋友们道别后,我们就高高兴兴的回了家。郑乐开门时我俩还在嘻嘻哈哈的商量着暑假要怎么玩。一进了门,就见郑叔叔在客厅等着我们,曹阿姨和郑愉也在。除了郑愉在我们进门时喊了声大哥二哥。其他人都没说话。
郑乐收了收脸上的笑,拉着我走过去,开口:“爸,你等我?有什么事吗?”
郑父把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并不和我们对视,沉默了一瞬,艰难的说:“之前没告诉你们,怕影响你们高考......”停了停,仿佛不知该怎么措辞“奶奶她......在两个星期前,病复发了......”我感觉郑乐的手瞬间收紧:“然后呢?!”
“去世了......”
我没有见过晴天霹雳,如果有,想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我感觉到郑乐整个身子颤了一下。他轻声问“奶奶在哪里......”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
郑父不忍心般偏过头:“在老家,还没下葬,等你去见最后一面。”
郑乐拉着我转头就冲出了门,一路狂奔,到了车站,匆匆忙忙买票上车。等到坐下来,他整个人都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伸手紧紧抓着我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用手圈住他,在他背上轻抚,我说:“奶奶太幸苦了,被招上天享福了,你不要难过......”
郑乐听了,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砸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灼伤。他喃喃:“不难过,我不难过.......”把头埋在我肩窝,眼泪氤氲开好大一片。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应该说我从来不会安慰人。悲欢喜乐总是情,但我大概还无法理解何为情。
情因何而起,又缘何而终?是人创造了情,还是情左右了人?
枉自多情,徒然常悲。
我想起了爷爷说过的一句话:这都是命。
郑爷爷和小绿在家门口等我们。
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郑爷爷还是在门口等我们,小绿摆着尾巴汪汪叫着扑上来。每次我们回家他们都像这样在门口迎接我们。而郑奶奶这时应该在厨房做饭,我和郑乐会大喊着奶奶,然后郑奶奶就会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匆匆走出来,笑呵呵的接过我和郑乐手上的东西......
我和郑乐没有大喊奶奶。因为奶奶就在堂屋。一张黑白的照片,一个黑色的盒子。
郑奶奶成了一盒骨灰。
骨灰的意思即:不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郑乐将手向前探去,越过骨灰盒触摸上照片。照片上的郑奶奶笑容依旧。
我以为郑乐会大哭,但他没有,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我跟在他身后,也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郑乐已经挺直脊背站了起来。
郑爷爷徐徐走上前,将我拉了起来。
我却突然想哭。
这是继爷爷去世之后,我第一次想流泪。
可我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哭出来。我想我的眼泪是真的流净了。
我和郑乐在乡下住了下来。
不知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逃避。
造化为何总是弄人。比如我错过了我爷爷,郑乐错过了郑奶奶。难道是我们还不够珍惜吗。
如果事情不该是这样,又为何会发生呢。如果我们不希望事情是这样,那为何最终还是能接受呢。我真是看不明白这个世界。
无聊的时候,我会去看老房子,以前的“萧家”。我总是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静静矗立在废墟前。老房子已经坍塌了好几处,荒凉而破败,仿佛聊斋里下一个艳情故事就可以在此发生。可这里不是聊斋,生不出新的希望,也没有风波坎坷。只有无尽的寂静和沉默。
我站在老房子面前良久。几年前里面曾经住过人,曾经有过欢声笑语——看着这片废墟根本想象不出。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出。坍塌的老房子把过去的一切无差别埋葬,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他看着我这个幸存者。我仿佛听见了老房子一声叹息。
后院更是早已荒芜。那些花,早就谢了。花谢了,蝴蝶蜜蜂也就飞走了。枇杷树也是有先见之明的。它如果还活着,该多么寂寞。
一棵树,见证这个乐园的败落。
该多么寂寞。
爷爷坟前的桐子花树长的很高很大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山上把它挖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我高。比我高我就扛不回来了。
它开了很多花,很多很多,在爷爷的坟上铺了一层。
我说:“爷爷你看你多幸福。鲜花铺地的待遇可能只有皇帝能享受,享受了还要被骂奢靡。爷爷你却可以用桐子花铺了一层又一层。”我在开玩笑,我希望能有人笑啊。
放眼望去,眼前的土地荒芜了一大片,没几块有人耕种了。
我说:“没有根了。”
我喜欢坐在爷爷身边。这让我觉得安全。爷爷是无边大海中的灯塔。我就是那个夜航人。
我捡起一朵桐子花,我很喜欢这种花,由花心浸漫出的淡红,永远也到不了尽头。余下大片的白。
可下一朵依旧倔强的生出淡红。虽然依旧不能染尽苍白。徒劳也好,至少他们有活下去的理由。
郑乐会经常来陪我。他已经从郑奶奶去世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因为他找到了新的感情寄托。
他开始恨曹阿姨。这是毫无道理的。可他还是恨曹阿姨。曹阿姨说:尸身要放那么久,冰棺太贵,不如火化。曹阿姨说:清明回乡下麻烦,不如埋在城里。曹阿姨说:等爷爷死了也火化了埋在城里。
我猜,郑乐在想,郑奶奶继续留在城里养病,有更好的条件,更近的医院,或许,或许不至于去世。而且我们都知道,郑奶奶是想土葬的,是想留在老家的。
后人永远无法理解土地对那一代老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生是土地的子孙,死是土地的鬼。后人无法理解,就把这种无法理解的感情解说为保守——多么方便,一切过去而又无法理解的观念,都可以斥责为保守,一切新生而又无法理解的观念,都可以斥责为偏激,仿佛这样就可以找回自己当下的立场和尊严。
因为郑乐对郑奶奶的深厚感情,郑乐可以恨曹阿姨了。我也不知道是该为那女人高兴还是难过。我对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上哪有对错,只有立场。
鱼饮水也能知冷暖,何况人活在世。人心就是一杆秤,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分毫不爽。
真正的好,即使有误会,也不会造成伤害。真正的不好,不需要下狠手,只要一日日积累起来的小小摩擦。
郑乐终于当着郑父的面和曹阿姨大吵一架。他竟然骂曹阿姨是贱人,我第一次看到他骂女人,还骂的这么不留情面。我看那女人气的鼻孔都翻了起来,我在一边想笑又不敢笑。郑父自然是骂郑乐没大没小。郑乐却也不像以前那样偃旗息鼓,反而指着那女人的鼻子掷地有声:“哪个是大,哪个是小,她在我面前算什么大?”
郑父被气的够呛。他是那种传统的父,在这样的父面前,同为男性的儿子理所当然处于阉割焦虑之中——不具备决定权。
郑乐是要反抗了。他大概受够了那女人的明枪暗箭,也受够了郑叔叔的专/制。更不能忍受那一对男女侵犯爷爷奶奶的生活。这一切的导火线,或许是被隐瞒的郑奶奶的死。
谎言就是谎言,即使披着看似善意的外衣。至少我认为,不管能不能承受,面临选择,郑乐具备自己决定的权利。而郑乐与郑叔叔之间,并没有足够的信任来支撑这种权利。
郑乐是一个很有控制欲的人。他不再满意“子”和“继子”的角色。他要以早已认同的“孙儿”的身份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
但我并不希望他这样,他没法脱离郑叔叔独立生活。何况,我也不能。
于是我拦住了他。我把他拖回里屋。
人只要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能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