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山重叠金明灭(1 / 1)
太后掀起了厚重的帷幕,皇后软软地瘫在榻上。生子,几乎带去了她全部的气力,此时的皇后,虚弱得如同一张风吹就倒的纸片。
皇后艰难地撑起了身子,苍白的脸庞仿佛是透明一般,“母后,您是不是还一直在怨着儿臣?儿臣是您的侄女时,您对儿臣和宜修是一样的,可当儿臣成了您的儿媳,到底是不同了。”
“皇后,哀家厌恶的人不是你,只是你的母亲。牵连了你,亦是哀家的不对。”太后坐在皇后身侧,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皓腕,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或许哀家是嫉妒你,嫉妒你有凌儿的爱,嫉妒你是高贵的嫡女。你应该知道,哀家是庶出,入了宫后,也抵不上霸占了先帝一颗心的舒贵妃。”
“母后......”皇后双眸含泪,她恍惚想起太后回府省亲时曾断言,她并不适合后宫,果然是一语成谶,“儿臣入宫快五年了,带来的麻烦也不少。是儿臣太傻,太天真,总以为为着能与四郎白头偕老,哪怕开罪所有人亦甘之如饴。母后,是儿臣错了。”
“不,你没错,没有人错,这不过是上天一早就安排好的结局。”太后缓缓摇头,曾经眼前的这个女子,也是她真心疼爱过的侄女儿,五年来对她的不待见,真的是伤害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殿外又是一声惊雷响起,仿佛有雨珠开始坠落。
“只是,儿臣的孩子,死得好无辜。”皇后怔怔落泪,拉住太后的手哀哀道:“若是那孩子能存活,儿臣希望他能由宜修抚养,可惜一切都是空话了。母后,其实儿臣知道,这孩子只要能活着,一定会被四郎册为皇太子,等四郎千秋之后,儿臣亦会随四郎而去,到时宜修便会是皇太后,也算是儿臣还了欠她的债。”
“皇后,那孩子已经死了。”太后不忍再看皇后,别过脸。
皇后哀哀地哭泣,哭得太后心中一阵酸涩。太后抚住皇后瘦弱的背脊,“别伤心了,一切已是无可更改。只是哀家想不到,你的孩子竟然也去了。”
皇后泣然道:“儿臣向来谨慎小心,可还是没福气给四郎留下一点骨血,都是儿臣的错,枉费了尹尚食和严司药的悉心照料。”
尹尚食,严司药。太后心里咯噔一声,尹尚食早在自己成为太后之后,便亲近了娴贵妃,而严司药虽是自己指派给皇后的,但从前曾在司膳司学习,亦是尹尚食的爱徒。但多年前,严司药便因更擅长药理而调去了司药司。
见到太后的神色变得古怪,皇后亦怔然,她慢慢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木然道:“是宜修。”
她的语气轻柔而肯定,唯有宜修,能够有这个能力害她至此。所以,当太后神色怪异时,她亦想到了尹尚食与宜修的关系,只是,她觉得心底疼,这后宫,已经骇人到了姐妹相残的地步了吗?
太后握紧了皇后的手,嘴唇一张一合,“阿柔......”
皇后徐徐抬眸,目光澄净若水,“母后,儿臣想见见四郎和宜修。”
窗外一阵惨白的闪电划过,照亮了皇后苍白的脸庞,雨势更大了。这一夜,暴雨如注。
娴贵妃立在玄凌身后,颇为不忍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同日诞生的长姊。长姊出生之时,便美如谪落人间的九天仙子,连临死的姿态都是这样的美,像一脉纤细柔弱的百合,于暗夜里散发出枯萎的气息,缓缓地倒伏在悲痛欲绝的玄凌怀里。
冬日罕见的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无情地哗哗捶打着大地,连凤仪宫外的檐头铁马,都发出惶乱而悲鸣般的声音。
皇后乌黑如云的长发披散着,那秀丽的长发曾经多少次被玄凌捧在手里赏玩,如今尽失颜色。鬓边几抹蘸着黏腻的汗水贴在脸颊上,衬出她气血散尽后雪白的面庞。她素白的寝衣浸透了猩红的血,那样浓重的血腥气,不止宣告了她孩子的死亡,更预示着她不可逆转的生命。
皇后怔怔望着绣满了石榴花纹的帐子顶,她想到了很多女子,倪舒琳、戚栀沁、李宓、苗芷卿,还有宜修。她们也都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也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仿佛生命里的光芒被无情地掐灭。原来失去了孩子会是这么痛这么痛,痛到她的骨髓里,痛到她的灵魂里。
失去了孩子,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要走出昭阳殿,为什么不直接轰走贤妃。她突然可以理解贤妃心中的恨意,孩子,对于每一个母亲而言,就是生命,就是一切。
她的眼睛越过了玄凌的肩膀,看到似乎在哭泣的宜修。她几乎要忘了,宜修自小那般好强坚忍,怎会容自己生生夺去了原本属于她的凤位?若非娘亲当日不惜冒犯太后而言宜修乃是庶出,今日坐在皇后宝座上的人该是宜修。
是啊,从一开始她就错了。不该由着母亲将自己打扮得比宫里的妃嫔还美丽动人,不该在四郎遣了李长到朱府问自己的意思时,将那枚玉佩赠予四郎。所有的一切,在一开始就错了啊。可她不后悔,这一世,曾得到一心人的爱,她朱柔则不枉来这世间一回了。
蓦地想到了太后那句“皇后的位子总是要自家人坐上去的”,皇后的心里百般滋味陈杂,倘若日后宜修谋害自己的事情被揭发,她岂非性命难保。到底,也是这个做姐姐的欠她的。
她伏在玄凌的膝头,气息奄奄如随时会断掉的游丝,“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娴贵妃心头一震,未想到长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片刻的感动从心的最深处蔓延出来。这么些年,长姊一直待她很好,即便临死,亦不忘她。
玄凌何尝愿意听到皇后这番交代,他捂住皇后的嘴,眼泪簌簌落下,“宛宛,朕不准你说这样的傻话。朕许过你,要与你白头相守,不弃不离。你不离我,我不弃你。”
皇后已说不出话来,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似乎要将一切摧毁。她的嘴唇微微张合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娴贵妃,她在说:对不住。
皇后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彩,身子袭来的倦意让她再也无法张眼凝视着世界。
直到濒死的这一刻,她才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虚构的梦里,那梦里她是众人宠爱的公主,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一个梦,她做了一生,这不过是宠爱她的父母和玄凌为她而编织的保护网,护着她不受到伤害,亦未让她明白人心,终究是害了她啊。她始终记得自己的玄凌的妻子,却忘了最重要也最致命的一点,她首先是大周的皇后。
眼皮重重坠下的那一刻,她想,若有来世,下辈子,下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嫁进帝王家。只盼能一世安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月静好......
原来幸福一直是一个传说,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
玄凌在彻底失去了宛宛后,将自己锁在了凤仪宫里。昭阳殿里还摆放着嫣红的玉蕊檀心梅,宛宛常常弹奏的琵琶还放在原处,似乎下一刻宛宛就会抱着一大捧的梅花,娇笑着走进昭阳殿。
他的宛宛,是世界上最纯真美好的女子。于后宫生长的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宛宛,却总能抚慰他的心灵。可为何上天要这么残忍,竟然带走了宛宛!
他不会忘,宛宛是为何而死。贤妃醒来后,与德妃一应被软禁在宫中,等候着他的发落。他要她们替宛宛陪葬!玄凌颤抖着走出了华丽的昭阳殿,宛宛从前的侍女正跪在殿外哭泣,他冰凉的目光扫过这华丽贵气的宫殿,所谓的心如死灰,大约就是他现在的心境吧。
颐宁宫里,太后徐徐拨动着温热的阿胶羹的银匙,面色却冰冷如窗外纷飞的大雪。太后的神色冷如一块难以融化的坚冰,并未看着跪于下首的娴贵妃,只淡淡道:“阿柔死与不死,你都失了得尽丈夫欢心的可能。自然,你要是肯委屈自己,降低一切姿态去博得皇帝的怜悯,甚至不惜做阿柔的影子,凭着皇帝对阿柔的眷恋,你倒还有几分得宠的希望。毕竟你是阿柔的妹妹,世上没有人能仿阿柔越过你。现在,你自己想清楚,是要宠妃的里子,还是皇后的面子?”
胸口有细碎而凛冽的痛楚层层渗出,太后,果真是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那么长姊呢,蓦地想到长姊闭眼前那句无声的对不住,娴贵妃眼底酸涩痛楚,原来长姊亦是知晓的。
可她的骄傲怎会允许她继续活在长姊的影子下呢?长姊虽然死了,可陶氏还活着,她要让陶氏好好看着,她朱宜修是如何坐上皇后的宝座,如何母仪天下,待千秋之后成为一国太后,延续朱氏荣华。她要让朱氏家族的人都敬仰她,尊敬她。
娴贵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视着太后,“朱府没有其他可以为皇后的女子,千斤重担,母后担着的,儿臣也愿意一起担着。”
太后眼神无澜,片刻后才道:“记住你今日所言,不要妄想二者兼得。那样,你才能过得好。尹琼萝知道的东西太多了,送她出宫罢。”端然起身转入内殿,却还是想嘱咐娴贵妃一句,太后微微侧首,叹道:“宜修,行事太过狠辣绝决,总有一日会招致祸端的。你对阿柔,着实太狠。”
那时的娴贵妃尚不明白,长姊的死,恰恰让长姊永远在玄凌的心里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年轻的她不懂得美人迟暮是最大的无可逆转的悲哀,一个纯真美好的女子在她最美丽的年纪逝去,恰恰成为了一个男人永远的痛。长姊死了吗?不,她还活着,她活在一个男人永远的追念与思慕中,此后的紫奥城里,她依然鲜活地活在这里,不曾离开片刻。
乾元四年十一月初八,皇后朱氏薨,时年十九岁。帝玄凌悲痛万分,亲上谥号“纯元”,后世称之为纯元皇后。同日,贤妃苗氏、德妃甘氏因大不敬被玄凌赐死,无追谥。
同时,按纯元皇后遗愿,由其妹娴贵妃执掌六宫,并定于纯元皇后过世三个月后,即明年二月册为皇后。
痛失爱女的陶氏又怎会甘心让娴贵妃成为新皇后,在纯元皇后葬礼那日便长跪于仪元殿外,坚称娴贵妃不能成为皇后,同时亦道纯元皇后不可能会留下遗愿让娴贵妃成为新皇后,更说娴贵妃害死了皇后。
彼时的娴贵妃只是冷冷地站在仪元殿的汉白玉阶梯上,眼神里充满可笑,陶氏不知道,自长姊逝去的这几日,玄凌几乎都在昭阳殿过夜,怎会在这仪元殿中呢。
娴贵妃冷如寒冰的眸子比之纷纷扬扬的大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娘,长姊是死在皇上怀里的,她说的话,亦是皇上亲耳听到的,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本宫不念情分。”
陶氏恨恨地盯着娴贵妃,怒骂道:“朱宜修!你这个贱人!你害死了我的阿柔,不如也一剑杀了我!”
娴贵妃冷笑,眯了眯眼睛道:“本宫不会杀你,会留着你的命,也会留着你康国夫人的诰命。本宫要你看着,看着本宫成为皇后,成为太后,本宫要你生不如死。等到你死之后,本宫会让你永不能入朱氏祠堂!”
陶氏愕然,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胸腔里迸发出骇人的尖叫,“朱宜修!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