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春情只到梨花薄(1 / 1)
乾元四年四月末,玄凌无意间得知了皇后的安胎药中曾被人下毒一事,当即气得把仪元殿里的珍贵瓷器给摔了个粉碎,更传旨要娴贵妃十日内寻出投毒之人,否则便亲自审问尚食局诸人。
娴贵妃心知这回无论如何也要给个说法,但疑心德妃仅是她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于是便命剪秋、绘春与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一齐审问尚食局的宫人,龙颜震怒,连尚食局尚食尹琼萝也不能幸免。
审问尚食局的宫人进行了好几日,但的的确确的查不出一丝痕迹,娴贵妃拿着慎刑司精奇嬷嬷们上交的供状,细细看了许久,确是与万春宫毫无一丝联系,若不是此事当真与德妃无关,那便是德妃已抢先处理得干干净净。
只是,皇上那里到底还是要一个交代的。
娴贵妃将供状随手搁在一旁,支颐苦恼地思索着。
绘春曼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份薄薄的供状,沉声道:“娘娘,慎刑司的人方才审了司膳司的小宫女芳儿,她招认是受了宫中一位高位妃嫔的指使,在皇后娘娘的安胎药中下毒。芳儿招供后,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已将她暂时扣押了。”
“查出来了,是谁。”娴贵妃的声音那样沉稳,敛眉半低着的眼睛里平静如水,丝丝透澈。
“是,容妃娘娘。”绘春咬着嘴唇踟蹰了一会儿,才敢说了出来,然而语气里有着一丝的不信。
“容妃?”娴贵妃猝然抬眸,明显的讶异和不解充斥着那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逸出了一丝慌乱的气息,“怎么会是容妃呢,她不是一直潜心钻研佛理么。况且,她有什么理由要对皇后下毒。”
嘉德殿里静默半晌,绘春凝眉思索,慢条斯理道:“娘娘可还记得,容妃当时小产,就是因为皇上太过在乎皇后娘娘,全然不顾容妃,才导致容妃五内郁结,多思小产。”
绘春的话并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娴贵妃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佛理,乃是静心之人所向,若容妃当真恨极了皇后,那么自她小产后日日礼佛,岂非是伪装?尽管证据都指向容妃,但娴贵妃仍是情愿相信是德妃所为,容妃倪舒琳,那样一个痴心的女子,难道真的会因为失宠而做出这等事情么。
其实,她朱宜修亦是啊。失宠、失子,一连串的打击让她几乎忘却了往日十几年的姐妹情分,当她指使珍儿在长姊喜爱饮用的杏仁茶里混入桃仁时,就注定她们姐妹间的情谊已经逐渐消失殆尽。大约人世间得不到的情爱都是如此,会让人沉迷,让人疯狂,让人不惜一切代价。
似乎是嘉德殿里供奉的冰块融化了,只觉得有着那样冷那样冷的气息幽幽地浮动,娴贵妃怅然垂眸,有着一丝冰凉的尾音,“绘春,请皇上和诸妃到凤仪宫里,有事相商。”
凤仪宫,玄凌与皇后坐于上首,娴贵妃则是东侧最尊之位,余下的妃嫔皆按着位分就坐。昭阳殿内的景泰蓝描金石榴花大瓮里沉浮着几大块透明的冰块,丝丝地冒着凉气,众妃皆是怕热,都唤了身边得脸的宫女一下一下地摇着团扇,眼神却暗暗觑着娴贵妃,试图猜测此番传召的因由。
娴贵妃望了望玄凌,后者示意点头,娴贵妃才泠然起身道:“前段时日,皇后娘娘的安胎药中发现被人混入了毒物商陆,企图谋害皇嗣,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径,宫里是断断容不得的。”
令妃最先一惊,惶惶地抚着自己已经有些形状的小腹,害怕道:“是谁?谋害皇嗣是何等的罪过,皇上断不能轻饶啊。”
皇后柔柔抿起唇角,安慰令妃道:“令妃莫急,有皇上在,那胆大妄为之人自是会绳之以法的。”说罢,又深深地看住玄凌那双漆黑的眸子,满是安心与信任,仿佛世上只要有玄凌在,她朱柔则就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玄凌含笑握住皇后的手,温暖的体温通过指尖与手掌传递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是,有朕在。”
帝后此等浓情蜜意,底下的妃嫔面色都甚是不豫,诸如德妃一流已然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眼神中流露出的妒忌溢于言表,而如裕贵嫔、容妃等则是拿着手中的团扇遮面,以求眼不见为净。
娴贵妃将诸妃的神情收于眼底,不动声色,只沉沉道:“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审问了尚食局所有的宫人,就连尹尚食也不例外。所幸,那投毒之人终究是露了马脚,已经有一个宫女站出来指证了。”
娴贵妃话音落地,诸妃神色各异。贤妃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拈起桌上的缠枣圈细细地品尝着,德妃则神色如常,只顾摇扇纳凉,而容妃则是静静地将手放在膝上,仿佛娴贵妃的话与自己毫无一丝关系。
娴贵妃扬了扬下颌,剪秋便领着尚食局的小宫女芳儿迈入了昭阳殿,请过安后,剪秋沉稳道:“皇上,皇后娘娘,此人便是指证那真凶的宫女。”
“哦,抬起头来。”玄凌语气一沉,神色亦不复方才的柔和温然,多了份天子的庄严肃穆,“你叫什么名字,是何人指使你向皇后下毒的,快从实招来!”
芳儿没见过大世面,更不曾见过宫里头的娘娘小主,饶说是皇上了。芳儿吓得浑身发颤,舌头也像是打结了般,连话都说不清楚,“皇,皇上饶命。奴婢,奴婢是,是,是受了容妃娘娘的指使,才敢,才敢下毒的。”
话音才落,诸妃皆是变了脸色。裕贵嫔与容妃向来有些交情,又怜惜着容妃对玄凌的一片真心,就如当时的自己一般,如何也是信不得芳儿的话,登时便拍着黄杨木雕空心梅花座椅的把手,怒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满嘴的胡话儿,容妃姐姐诚心礼佛,已经不理宫中事,怎会对皇后下毒?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攀诬容妃!”
芳儿呜咽一声,重重地磕着响头,“贵嫔娘娘明鉴啊,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胡诌啊。确确实实是容妃娘娘指使奴婢的啊,奴婢与容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菟丝姐姐是同乡,素来有些交情,所以,所以容妃娘娘问奴婢想不想出人头地,才让奴婢投毒的啊。”
德妃以泥金百合美人团扇遮面,娇笑道:“容妃,没想到敢对皇后投毒的人竟然是你啊。难不成你还记着因为皇上在乎皇后娘娘,而导致你多思小产的事情么。”
德妃言语中戳中了容妃的痛处,容妃面色一白,惨笑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命数,嫔妾强求不得,留不下皇嗣,是嫔妾没有福气,怎会怪及皇后娘娘。若如此,佛祖也不会宽恕嫔妾。”
芳儿额上的刘海被涔涔的冷汗濡湿,黏黏地贴在额头上,惊慌道:“容妃娘娘,奴婢是为您做事的啊,您可不能昧着良心呐。奴婢今时今日算是想明白了,奴婢再如何愚忠,也该是向皇上尽忠啊。”
贤妃缓缓呷了一口茶水,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芳儿,“容妃好歹是高位妃嫔,也不是因你一个小小贱婢的一句话就轻易定罪的,本宫且问你,你可有证据证明是容妃指使你的?若是没有,攀诬高位宫妃可是杀头的大罪!”
芳儿浑身轻轻一颤,毫无血色才唇瓣一张一合,“是,是,容妃娘娘宫里那一株玉兰树下埋在一个瓮,里头就有容妃从宫外偷运回来的商陆。”
玄凌眼神一扬,李长便躬身退出了昭阳殿。容妃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仿佛被指证谋害皇后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淡漠地捻动着手里那串琉璃佛珠,透明的珠子映着苍白修长的手指,愈发显得她是那样脆弱与无助。
李长办事向来利索,不出两盏茶的时间就领着徒弟小厦子捧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匣子进了昭阳殿,玄凌只看了一眼,骤然将那木匣打翻在地,滚落出一支一支乌黑色的药材。
“容妃!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请皇上明鉴。”裕贵嫔率先出列跪下,沉沉敛去的眉眼隐含着她的固执,“容妃娘娘一心忠于皇上,虽皇后宠冠六宫,又怎会轻易对皇后下毒呢?此事并非无可疑之处,还请皇上细细查询,免得白白污了容妃的名声。”
“裕贵嫔。”玄凌语气一沉,漆黑的眸子里生起阵阵细碎的凛冽,“朕知道你向来心肠软,但是非黑白也得分个清楚,容妃罪证确凿,如何辩驳?皇后乃是中宫之主,意图谋害皇后从来就不是轻罪。”
裕贵嫔再度叩首,声线坚持而执拗,一如她此刻坚毅的侧脸,“皇上,臣妾为容妃求情不是因为臣妾心软,而是因为臣妾知道容妃是什么样的人。容妃,她对您并不逊于皇后,试问这样的女子又怎会谋害您的心爱之人呢。”
时光流转,容妃似乎回到了四年前初初入宫,彼时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对着那丰神俊朗的帝王的脸庞,默默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终身的托付呵。柔美的唇瓣微微一扬,温润的杏眼亦流转着几分淡漠,“贵嫔妹妹,你无须为我多言。事情,的确是我做的。”
惊讶于容妃的坦诚,裕贵嫔顿时煞白了脸色,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容妃将目光定格在皇后身上,温润如春的杏眼里漾着如江南烟雨般的柔媚,“皇后娘娘,您真是有福气。”言毕,容妃转目看向那张俊朗却生气的脸庞,柔柔的目光中渐渐生出一丝浅淡的爱恋与绝望,“皇上,您认为是臣妾,臣妾,臣妾瞒不过您的眼睛。请皇上处置吧。”
玄凌不愿看容妃,将头别过去,冷然道:“容妃倪氏,毒害皇后皇嗣,德行有亏,着幽禁于永和宫,其罚另行商定。”
亲政一年有余,玄凌亦渐渐明白了宫妃并不是只单纯地为了满足皇室开枝散叶的需求,也并非都是帝王心爱之人,诸如前朝废后夏氏、玉厄夫人闵氏等等,她们的背后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个必须为帝王所用的家族。容妃亦是如此,她的父亲乃是兵部尚书,如今西南战事一触即发,少不得用到倪厚光。玄凌仿佛有些理解了父皇当年为何对作恶多端的废后与玉厄夫人多番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