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冰泉冷涩弦凝绝（1 / 1）
大雨仍旧是不断地下着，这样的暴雨已经连续了数十日，连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承乾宫嘉德殿，内殿寂静无声，春夏秋冬四婢行走安然无声。尽管后来查出是当值的太医私下离宫赌博，太后亦杀了那太医，仍不解娴贵妃心中痛楚。剪秋伺候了娴贵妃饮下一碗深褐色的药，道：“娘娘，可想出了什么法子？”
知道剪秋指的是皇后有孕一事，娴贵妃历经丧子之痛，多日来已然将那深到骨髓的痛楚掩埋，面容自是一片淡然娴静，“本宫原先放在凤仪宫里的珍儿，如今在凤仪宫里做什么？”
剪秋凝神想了片刻，才想起那珍儿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子，娴贵妃虽安插了珍儿到凤仪宫，此前也鲜少提及珍儿，故而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仿佛，是在皇后宫里伺候着茶水点心的。”
“本宫记得，皇后喜欢杏仁茶。”娴贵妃缓缓垂目，手指上那枚碧玉牡丹戒指成色格外的透澈，“珍儿年纪小，怕她做事粗心，别弄不清桃仁和杏仁。”
剪秋怔忪片刻，唇畔旋即含了一分清冷的笑意，“是，娘娘的一片好心，奴婢会去提醒珍儿的。”
翌日，一连下了数日的暴雨终于有渐渐消停之势。果然，日到正午，太阳开始露出了它难得的容颜，清晨才刚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上林苑种植的众多硕大花朵上仍留着晶莹的露珠，雨后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清新与芬芳，让人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这样纯净的空气。
许多妃嫔因那十数日不断的暴雨一直困在宫中，此时天气晴好，众妃也愿意出来走走。
入画扶着皇后，缓步地行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皇后的身孕才两个多月，自然是要万事小心谨慎。皇后走了几步，不免觉得有些乏了，便去了寄澜亭里小坐。刚刚迈入寄澜亭，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原是诸妃也坐在寄澜亭里头闲话。
贤妃位分最尊，便领着诸妃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诸位姐妹不必多礼，都坐下罢。”皇后柔柔地笑着，自己则走到上首翩然落座，“一连十数日的大雨，只怕诸位姐妹都在自个儿宫里闷坏了吧，今日出来走动走动，家常闲话，也是不错的。”
“皇后娘娘明鉴。”恭贵嫔摇着手中的泥金蝴蝶团扇，娇笑道：“方才臣妾们就为贤妃和德妃两位娘娘家里的事儿而高兴呢。您瞧，两位娘娘的气色是不是好了许多？”
恭贵嫔口中所说的苗甘两家的事情，皇后也有所耳闻。在摄政王一案中，苗自忠和甘永平同是摄政王心腹，也因此下了狱，贤妃和德妃自是忧心忡忡。无奈此时边疆正是用人的时候，苗、甘二人又素有军功，玄凌只能先暂时扣押他们，前不久玄凌也下了圣旨，让苗自忠和甘永平二人戴罪立功，全部降为从五品下州别驾，即刻前往边疆戍守。
虽说是降了职，好歹留下了性命。如此，一直忧心如焚的贤妃和德妃也难得地露出了笑颜。
皇后也颔首道：“皇上向来以朝事为重，贤妃和德妃二位妹妹的父亲都是肱骨之臣，自然是要重用的。不过摄政王一党废除，皇上亲政，也少不得忙了起来。”
“是啊，臣妾听家父说起平定摄政王一案时，真是十分棘手呢。”恭贵嫔的父亲是刑部尚书，说起来也颇为洋洋得意，“听说那李成楠流放崖州，途径西南之时，他的长子也跪送李成楠呢。不过，他到了崖州之后，仿佛是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就去了。”
裕贵嫔眸光一沉，隐约感觉到恭贵嫔说错了话，却也不去提醒。
倒是戚昭仪轻轻嘬了一口“恩施玉露”，悄悄地觑了一眼皇后，道：“贵嫔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呢。”
李成楠，长子。皇后怔忪片刻，恍然想起那便是与自己曾立下婚约的人啊，如今他的父亲成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对于显赫多年的李氏家族而言，该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啊。
恭贵嫔尚不明白戚昭仪话中的含义，越说越有些起劲，“臣妾还听说，那李成楠将军之所以想与摄政王谋反，是因为不悦那已经订好的亲事......”
说到此节，恭贵嫔骤然停顿了一下，如临大敌地惊恐望向皇后，讪讪地住了嘴。
德妃听得正起劲，不由蹙眉催促道：“什么亲事？贵嫔好好的别说话只说一半啊。”
贤妃的心思明亮，旁人许是忘记了皇后曾与李成楠将军长子有婚约的事情，但她却没忘。贤妃慢悠悠地拈起一块翠玉豆糕，细细咀嚼后才道：“那亲事便是和皇后娘娘订下的。”
德妃也迅速想起，皇后入宫之前的确与李家公子订下了婚约。
恭贵嫔慌忙起身，分辩道：“娘娘恕罪，臣妾是无心的，并不是有意要说是因为娘娘的缘故才让李成楠将军对皇室心怀怨恨，继而与摄政王谋反的啊。”
恭贵嫔额头沁出涔涔的冷汗，又觉得方才自己说的话越描越黑，不由结舌道：“臣妾，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后脸色雪白，强自和颜笑道：“姐妹间说说闲话，贵嫔不必诚惶诚恐。”
“贵嫔说的事都是朝堂上的事，咱们女人家不爱听也不能听。”戚昭仪赶忙出来打圆场，起身将恭贵嫔按在座位上，又扭头道：“难得停了大雨，不如一起去折些花朵回宫，也好装饰着各位姐妹的宫殿啊。”
戚昭仪如此说了，方才惹了皇后不高兴的恭贵嫔也连声应和。贤妃和德妃未曾有所表示，戚昭仪本想去问问裕贵嫔的意思，谁想才走了一步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软软地跌在了恭贵嫔的身上。
皇后唬了一跳，起身着急道：“入画！快去请太医来，看看昭仪到底是怎么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孙太医便赶到了寄澜亭。孙太医先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素色的丝帕，轻轻地覆在了戚昭仪的手腕上，才开始号脉。寄澜亭内沉静了好一会子，诸妃都打量着孙太医的神色，期盼从中猜出些什么。
孙太医复又行礼，喜气洋洋道：“恭喜昭仪娘娘，恭喜皇后娘娘，昭仪娘娘这是有了身孕啊。昭仪娘娘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了，须得好好静养才是啊。”
“是吗？”皇后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原来入宫四年而有身孕的人，可以不止她一个，“那本宫真是要恭喜昭仪了，昭仪去岁十一月才进了九嫔，不想这么快就要登临妃位了。”
戚昭仪的脸庞上生了一丝浅浅的绯红，谦恭道：“是托了娘娘的福气，娘娘有了身孕，连带着六宫子息也跟着兴旺了起来。”
不知怎的想起了容妃前些年小产的事情，皇后也有些唏嘘，“容妃的身子不好，没有福气诞下皇嗣，昭仪你可要好好养好身子，这三妃之位到底还缺了一个。”言毕，皇后又转头柔和地望着其余几人，“几位姐妹也还年轻，皇室的开枝散叶终究是靠诸位姐妹的，哪怕生下一儿半女，也是一份荣耀啊。”
闲闲地嘱咐了诸妃后，皇后便让戚昭仪先回启祥宫好好静养。
戚昭仪抚着不甚明显的小腹，感叹道：“那位法师说的真真是不错，自从在永福宫前烧了那些符纸后，本宫真的有了身孕。而且，算算日子，本宫是在正月里怀上的孩子，而皇后则是二月才怀上的身孕。看来，是本宫的孩儿先降生呢。”
胭脂抿唇一笑，“娘娘福泽深厚，待娘娘平安生下皇子，至少就是从一品夫人了呢。放眼六宫，娘娘是除了贤德二妃之外的第一人了。按着娘娘今时今日的宠爱，来日登临淑妃之位也不是空话。”
“本宫要的岂止是一个淑妃！”戚昭仪柳眉一抬，颇有些冷艳之色，“本宫总觉得当年容妃小产，与皇后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再远一些的殷小仪，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后，凡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东西，都放在库房里头，若是些吃的喝的用的，全部都丢掉！本宫，可不能让任何人害了本宫的孩子。”
很快，玄凌也知道了戚昭仪的身孕，大喜之下，赏赐了许多金银玉器，然则进封的旨意迟迟未下。皇后也试探过玄凌的意思，玄凌只道是戚栀沁的昭仪之位才晋了不到半年，如今月份尚小，待月份大些再进封也不迟。
大雨停歇后，京城迎来了灿烂的夏日，仿佛是为了向有孕的皇后和戚昭仪贺喜一般，丝丝缕缕的阳光格外璀璨，照耀得人身上暖暖的。
容妃失宠后，最常做的便是去宝华殿礼佛。青灯古佛，一本佛经，一串佛珠，仿佛将她尚且年轻美好的岁月一朝定格，宫里的人私底下都议论说，容妃娘娘虽然只有十九岁，却像是那些九十岁的老婆婆般喜欢念佛了。
容妃只有苦笑，先前不晓得为何宫里的太妃太嫔喜欢念佛，待到了今日的地步才明白，大约是心里苦，只能向佛祖寻求安慰。
容妃抬眉无声地看着慈眉善目的佛祖，佛祖也无声地看着她。容妃悲悯地笑笑，佛祖真的可以明白她的苦吗，若今生一心礼佛，来生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菟丝打断了容妃的思绪，小声道：“娘娘，咱们该去一趟尚食局了。”
容妃日常所去的地方，除了宝华殿礼佛，便是去尚食局看着宫人制作膳食。因她如今潜心钻研佛理，更是不再动荤腥，所用的膳食皆是素制。其实说来，容妃大可嘱咐了宫人去盯着，只是闲暇之余，容妃亦觉得在处理食材之时的一份难得的心神安和，正如礼佛一般，故而常常去尚食局请教尹尚食如何处理膳食。
容妃颔首，扶着菟丝的手缓缓起身，走出宝华殿时，天空是那样的碧蓝宁静。
容妃的心，已经死了。她此生已是紫奥城的人，死也是紫奥城的魂，永生永世都要钉在太庙里那尊小小的灵牌上，再也得不到所谓的自由和童年时无拘无束的欢颜。所有的美好，都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显得多么弥足珍贵，也只有在失去的一刹那，才明白什么是懊悔。
容妃静静地望着那一抹碧蓝的颜色，间隙有几只洁白的白鸽扇动着翅膀飞过，不曾在天空留下一丝痕迹。也唯有在看到那些自在的身影，容妃平静到几乎是死寂的面容才蓦地生出了一丝浅笑。
宝华殿外，几个年轻活泼的宫女不停地打扫着地上的尘埃，间或说说笑笑，无忧无虑，全然不知宫廷险恶。其实，做宫女也是好的，至少到了二十五岁，可是平平安安地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