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明月不归沉碧海(1 / 1)
乾元三年十二月,昭成太后手刃摄政王,一场在所难免的血雨腥风席卷了整个朝堂。次日上朝时,诸位大臣惊觉有不少官员并未前来,其中自然包括苗自忠和甘永平,原来当太后与玄凌在宫中设下埋伏手刃摄政王之时,襄城王带兵包围了苗府和甘府,囚禁了甘苗两府的人。
同时,摄政王丧命后,玄凌即刻派金羽司包围摄政王府,并从书房中取走了党羽名册。当晚,名册上所记载的臣子一一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这是一场迅猛而惨烈的政治地震,比起先帝在位时博陵侯闵氏一族、废后夏氏一族的倒台更为惊心动魄,玄凌杀伐果决,毫不留情,他有多恨摄政王,对待摄政王的党羽就越发不会手下留情。到最后,满朝官员,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最后空出来的官职竟有半数之多,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生怕被弹劾为摄政王的党羽。
而其中,胡雍祥因为妻子晋康翁主的苦苦哀求,同时他亦未参与摄政王后期的谋反,被保留了一条性命。但从前光耀万千的胡府,也随着胡雍祥被剥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之职而渐渐走向衰落。
随后的,便是对有功之臣的嘉奖和封赏。襄城王改封为汝南王,俸禄加倍,赐尚方宝剑,允先斩后奏。慕容迥进从三品云麾将军,封三等忠勇伯。
对于摄政王的姬妾子女,玄凌留到了最后处置。然则诏书未下,摄政王的所有姬妾在梅妃的带领下自裁身亡,摄政王的众多子女也跟着他们的母妃和父王一同去了,就连萧妃嫡出的世子玄海,也不能相信摄政王谋反,企图冲出摄政王府入宫,被金羽司的人一箭刺破了胸膛而死。目睹了这一切的长宁深受打击,毅然上书请求太后恩准其落发出家。
长宁一身白衣,笔直跪在摄政王府内,身旁是惨死的幼弟幼妹那覆上白布的遗体。据说长宁的面容无悲无喜,恍如死寂的惨白,只是不停地磕头道:“父王罪孽深重,长宁愿出家为大周祈福,为父王赎罪,还请太后恩准。”
竹息将长宁的事情禀告给太后时,太后正虔诚跪在宝华殿里诵经祈福,枯瘦的手腕和迅速憔悴的容颜暗示着她的伤心。太后徐徐捻动着掌心里的翡翠佛珠,数日间她的容颜迅速老去,仿佛他也一同将她最美丽的年华与时光通通带走,一丝不留。
“长宁还年轻,哀家不会怪罪她。”
“长宁宗姬说,她是一个没有了情爱的人,只想用余生为摄政王赎罪。”竹息为难开口。
“罢了。”太后沉沉地垂下眸子,掩去心底最深处的伤心,“忘尘女冠原是在鹤灵山的上仙观中修行,就让长宁也跟着去上仙观吧,上仙观便更名为长宁观。从前哀家答应了他,待长宁出嫁便敕封为公主,你便去让礼部昭告天下,长宁宗姬实为先帝之女,因年幼体弱,生母早逝卑微,故而听从道士之言交由摄政王抚养。长宁长帝姬既是先帝之女,岂能认贼作父,但长帝姬多年潜心佛理,故而送至长宁观修行。”
“太后......”竹息惊讶出声。
“唯有如此,哀家才能保住他唯一的血脉。”太后轻轻阖目,有一滴泪从眼角悄悄滑落。
玄凌见太后吩咐了,便将长宁宗姬改封长宁长帝姬,送去了鹤灵山修行。余下的摄政王的姬妾子女,通通葬入乱葬岗,就连先前追封摄政王妃萧氏的正一品庄国夫人的诰命也被剥夺,贬斥为庶人,即便如此,仍是不能解玄凌心头之恨,又将摄政王的表妹恪宁妃降为庶人,迁出皇陵,其所生的皇七子于宗室玉牒中记载为洛谨妃所生。
摄政王一族,凋落溃败如秋风落叶。
朝堂上拔除摄政王党羽之势犹如狂风暴雨,这丝丝的恐怖亦传到了后宫之中。摄政王倒台,苗府、甘府首当其冲,只是玄凌暂且将甘、苗二人押入刑部大牢,尚未发落,身处后宫的贤妃与德妃亦是惶惶不可终日,素日里对待皇后也恭敬了许多,生怕玄凌借口大不敬问罪自身。
许是因着贤妃和德妃消停了的缘故,后宫一下子安静了不少,静得可以听见雪落的声音。太后也由于在铲除摄政王一党中费心费神过多而骤然病倒,眼睛更是愈发不大好,三尺开外,几乎是看不清多少了,于是暂时免了妃嫔请安。玄凌忧心着太后的眼睛,私下亦曾问过专门为太后诊治的葛霁太医,只道是常年辛劳,伤及了眼睛,只能慢慢调养。
处理了朝堂的事情,连带着后宫里有功之臣的女儿也得到了封赏。陆嘉卉入宫四年,终于凭着父亲在摄政王一案中尽力查案、拔除党羽的功劳册封为正三品贵嫔,赐号“恭”,其所居住的华清宫怡和馆也更名为怡和殿;同时册封为正三品贵嫔的还有户部侍郎李传业的女儿李宓,便是裕贵嫔,她的漪澜阁也更名为漪澜殿。
乾元四年,这是一个充满了不祥的年份,从开年铲除摄政王一党之后,京城就仿佛提前进入了雨季,有时是偶尔的雷雨骤然而至,有时则是一连下了许多日的大雨,雨势滂沱,雷声隆隆,间隙伴有雪白的闪电带着迅猛的势头劈裂天空。
二月中,予泽的三岁生辰就快到了,然而娴贵妃却没有心思好好筹办予泽的生辰。予泽当年是早产,怀着予泽的时候娴贵妃又为皇后要入宫的事情动了不少的气,母体孱弱,因此予泽常年体弱多病,在这个湿寒的季节里,予泽的高热反复地发作,让娴贵妃忧心忡忡。
予泽去的那一晚,大雨倾盆,似乎要将这世上所有肮脏不堪的尘埃尽数洗清,滂沱的水汽夹杂着呼啸的风声,间隙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仿佛蕴藏着一股要将所有的阻碍劈碎的巨大力量。
予泽小小而柔软的身体被娴贵妃抱在怀中,娴贵妃贴着予泽的滚烫的额头,急道:“怎么太医还没有来?”
染冬急急迈进嘉德殿,额前的发梢上滑下颗颗硕大的雨珠,裙摆也沾上了泥土与尘埃,“娘娘,太医院今日并没有值班太医,仿佛是那太医私下离宫了。”
“没有太医?”娴贵妃霍然起身,却失魂落魄地撞到了剪秋身上,“没有太医,本宫也要救回泽儿的命!”
说罢,娴贵妃踉踉跄跄地抱着予泽就出了承乾宫,外头的雨势没有半分减弱,反而越发地大了起来。娴贵妃任由雨水淋湿了自己,也不顾一切地走向太医院,没有时间准备轿辇,那么她就靠自己的双腿走过去,她要救回泽儿,她必须要泽儿活下来。
剪秋撑着一柄油纸伞,紧紧地跟在娴贵妃身后。
雨水是那样的大,雷声隆隆,惨白的闪电数次劈破天空,映得金碧辉煌的紫奥城格外骇人,仿佛行走在人间炼狱般。
记忆中娴贵妃曾无数次走过这条长街,都不过是短短百米的距离,可是为何今夜的长街却是如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仿佛她怎么走也走不出。雨水冲击着地上铺设的青石板砖,娴贵妃一个不当心,踏到了突起的板砖边缘,重重地摔了下去,溅起的泥水弄污了她的脸颊。
“娘娘!”剪秋慌忙丢下纸伞,扶起了娴贵妃,娴贵妃的手臂仍然紧紧地护着予泽,“娘娘您没事吧?”
娴贵妃摇摇头,又仔细看着怀中的予泽,予泽的脸蛋上沾满了豆大的雨珠,嘴唇紧紧地闭着。娴贵妃查看着予泽的身体,不由松了一口气,“予泽没事就好。”
剪秋用袖口擦拭着予泽的脸蛋,恍然间神色一白,远处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映着剪秋惨白的脸,更是骇然,“娘娘!皇长子......皇长子他似乎没有气息了!”
“怎会!”娴贵妃如何能相信剪秋的话,她颤巍巍地将手指探到予泽的鼻子前,冰凉的鼻子,冰凉的嘴唇,可是,为何,为何没有一丝温度和气息呢。
“予泽......予泽......不要离开母妃......”娴贵妃贴紧了予泽柔软的脸蛋,喃喃着,终于,她凄厉地呼喊道:“泽儿!”
几乎是同一瞬间,乌黑的天空上猛地劈下一道雪白的闪电,隆隆的雷声震碎了娴贵妃的心,她也如被抽去支柱般软软倒在剪秋的身上。
予泽,我的孩子......
承乾宫,玄凌和皇后听闻予泽早夭的消息后,忙不迭赶来了承乾宫。床榻上的娴贵妃已换了干净的寝衣,雪白的面容中仍然昭示着她的伤心,剪秋静静地伫立在一侧,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觑着玄凌和皇后。
玄凌的面容中并未表露出伤心,竟然还有一丝的喜悦。皇后则好一些,目光担忧,但偶尔弯起的唇角仍然透露了她的幸福安好。剪秋不禁有些气恼,娘娘才失了孩子,他们就这样高兴吗?
而剪秋来不及多想,娴贵妃悠悠地睁开了双眸,玄凌赶忙一把握住了娴贵妃的手,几乎是用着欣喜若狂的语气,“宜修,你别伤心。老天爷知道你没有了孩子,可是宛宛有了身孕,她的孩子,也会是你的孩子!”
似乎骨头里被人狠狠地塞下一大把冰渣,冒着森森的寒意,仿佛要将她全身的血液凝固、毫不留情地扼住她的喉咙。
孩子......那么,予泽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娴贵妃的目光触及玄凌背后的皇后,她依然是一副娴静安然的模样,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十足十是一个幸福的女子。艰难地启唇,露出苍白的笑容,“长姊,真是有福气。”
娴贵妃万万想不到,予泽会骤然早夭,防范得这般厉害的皇后竟然会有了身孕。这一切,是多么可怕的巧合啊,仿佛连上天都偏爱皇后,仿佛在预示着,朱柔则的孩子克死了朱宜修的孩子!
上一回,她朱柔则生生夺去了朱宜修的凤位。
这一回,她朱柔则的孩子竟要夺去了予泽的太子之位!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定吗?
咬了咬嘴唇,娴贵妃温顺地抬眉,楚楚可怜,“皇上,是臣妾没有福气,没能保住皇长子。长姊福泽深厚,等臣妾恢复了身子,一定时时侍奉在长姊身畔,一齐抚养这孩子。”
皇后连忙摆摆手,对娴贵妃的担心仍是无法遮住初为人母的幸福与愉悦,“妹妹淋了雨,身子虚弱得厉害,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罢。”
“是。”除了端庄宁和地微笑,娴贵妃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