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1 / 1)
倪修媛小产后身子一直呆在永和宫里休养,娴贵妃可怜她才失去了孩子,便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嘱咐她要好好静养。倪修媛则主动请求娴贵妃将自己的绿头牌撤下,娴贵妃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一日,倪修媛难得有了精神,择了一件月白色绣疏落玉兰花瓣底的宫裙,扶着菟丝的手道:“病了好些日子,陪本宫去宝华殿念佛吧。”
自倪修媛决意对玄凌死心后,便一直在宫里吃斋念佛,于是今日提出要去宝华殿,菟丝也并不感到太多的意外。
宝华殿是紫奥城的一处单独的宫殿,平常并无法师居住,只是在宫里需要做法事时才会从外头招来法师诵经祈福。宝华殿因着荒凉孤僻,又坐落在宫女太监出入的苍震门附近,寻常也甚少有人在,几乎只有负责清扫的宫人。
坐着轿辇到了宝华殿外,隐隐听得殿内有木鱼声响起,木鱼声清远悠长,一声一声在喧闹的苍震门附近显得格外平静。倪修媛不禁有些蹙眉,近日宫中并无传召法师,怎会有木鱼声呢。
带着好奇,倪修媛放缓了脚步,待进了宝华殿,倪修媛才看清那个笔直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的女子,就是钟粹宫的恂嫔。
“恂嫔妹妹?”倪修媛有些讶然,恂嫔自殷小仪的事情后一直身子不好,那次自裁也几乎要去了她的性命,于是她便在钟粹宫里静养,很少出来走动了,“妹妹的身子好了?”
“修媛娘娘万安。”恂嫔规矩地行礼,苍白的脸色仍然看得出当日的自裁对她的身子的损伤,“嫔妾心里苦,于是来诵诵经,想让自己平静些过日子。”
紫奥城里的女子,又有哪一个是不苦的呢。倪修媛无奈地牵起嘴角,接过菟丝燃好的香,上前诚敬地插在香炉上,“妹妹心里苦,姐姐的心也甜不到哪里去。”
“娘娘的事情,嫔妾也略有耳闻。”恂嫔转首淡淡望着倪修媛,垂目道:“皇上负心薄幸,娘娘也看清了,以后就不必再为着恩宠挣扎痛苦,是真真地脱离苦海了。身为天子宫妃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但能不让自己伤心,也总算不负这一世了。”
那样平静如水的话语,似乎早就将宫廷的恩宠看穿。倪修媛淡淡低眉,无奈道:“不负一生恩泽,到底是痴心错付了。只是不晓得,若皇后依然专宠如斯,未来入宫的女子该有多么可怜呢;若皇后有一日失宠,那么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境遇呢。”
恂嫔继续敲着手中的木鱼,毫无改变的频率与沉闷的响声,就像是她一贯留给六宫诸妃的印象,“那时,也与嫔妾无关了。”
倪修媛哑然,是啊,那些怀着登临人上人之心的年轻少女,她们期盼着进宫得到玄凌的恩宠,然后荣及家族,却不知晓紫奥城中存在着这样一个皇后,一个能带走帝王所有宠爱的皇后。
乾元三年,恰逢三年一选秀的年份,诸妃便揣测是否会在今年九月举办选秀大典,但谁也不敢去问太后。倒是陆婕妤胆子大,去颐宁宫请安时小心地提起了这件事,太后只是淡淡一笑,指着不久前才晋为从四品顺仪的汤静言道,“今年的秀女不是已经选了么。”
如此,诸妃都已明白了太后的心思,也暗暗猜到当时的牡丹花宴便是太后早就设好的局,为的就是安排汤静言入宫。
承乾宫里,娴贵妃心疼地看着陷入昏睡的予泽,用冰镇的帕子细细擦拭着予泽额头上的汗珠。予泽因是早产的缘故,身子骨也格外比旁人虚弱,自他出生以来便是小病不断,娴贵妃每每都不眠不休地亲自照料予泽,见予泽病得如此难受,好似被人剜去了心般,也疼得厉害。越是疼,就越会想起皇后当年是如何生生地夺去了自己的凤位和予泽的太子之位,对着皇后也更加恨了起来。
予泽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娴贵妃便张了张干燥的嘴唇,“母妃......母妃....难受......”
娴贵妃心如刀绞,泪水几乎要坠落下来,握着予泽的手温柔道:“母妃在这儿,泽儿别怕,好好睡一觉,病就会好了。”
予泽沉沉闭上了眼睛,小脸因高热而通红通红。娴贵妃一刻也不敢大意,忙用帕子不停地擦着予泽的脸蛋和手背,希望能将温度降了下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夜的辛苦劳累,两岁的予泽总算是恢复到了正常的体温。而忙碌了一夜的娴贵妃也累得走不动路,剪秋扶着她,心疼道:“娘娘累了一夜,快快去歇着吧。奴婢会告诉各位娘娘小主,今日免了请安。”
“无妨。”娴贵妃摆摆手,但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让她顿住了脚步,“昨日李容华似乎有话要对本宫说,今日她必定会开口,待听完了也不迟。”
果不其然,今日请安过后,李容华见诸妃都先走一步,佯装品茶则继续留在座位上,待诸妃走后才起身再度一拜,平静道:“那日在颐宁宫前,嫔妾失仪了,还望娘娘恕罪。”
娴贵妃觑着李容华的神色,似乎这些日子以来颇为煎熬和犹豫,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妹妹说的事,本宫已经忘记了。”
“多谢娘娘。”李容华再度一拜,清澈的目光却隐隐流动着哀怨和不甘,“嫔妾身如浮萍,后宫中唯独娘娘可以倚仗,日后但凭娘娘吩咐。”
“容华妹妹说笑了。本宫又能吩咐什么呢。”娴贵妃用牡丹花绣帕按了按鼻翼上的粉,微笑道。
李容华猝然抬眉,咬着嘴唇片刻方开口道:“嫔妾的一生断送在了皇后手中,嫔妾深以为恨,殷小仪、倪修媛相继小产都与皇后有关,嫔妾实在害怕。嫔妾余生所求,不过是希望皇后能够倒台,一尝失宠之苦涩。”
“李容华说话要仔细!皇后可是本宫的亲姐姐。”娴贵妃佯装怒色,重重放下了手中的青玉茶盏。
“娘娘尚且顾及姐妹之情,那么,皇后当日夺夫夺位时可曾顾及到与娘娘的姐妹之情?”李容华丝毫不显畏惧,直直看住娴贵妃,“若娘娘念及姐妹情分,那么今日赐死嫔妾也好,如何处置也好,但凭娘娘处理。”
娴贵妃凝眸片刻,扬起了一分笑意,“妹妹且先恢复恩宠罢。”
李容华心思明澈,旋即明白了娴贵妃的意思,便行礼告退。
五月中,玄凌难得的再次去了毓秀宫,李容华温顺婉约,她的指甲也不染一丝蔻丹,反而透明得如同绝好的水晶一般,在烛光下隐隐流转着光泽,仿佛稀世珍宝。玄凌不免对李容华更加满意,又想着委屈了她这么些日子,便晓谕六宫,晋李宓为从三品婕妤。
此时的乾元后宫,虽说仍是皇后一枝独秀,但至少玄凌也明白了后宫与朝堂的联系,更明白了要安抚每一个妃嫔背后的母族势力,于是一月下来,几乎人人都有侍寝的日子,即便是心如死灰的倪修媛,玄凌也愿意召幸她。
后宫中令贵嫔自打进了贵嫔之位后,恩宠不减昔日,玄凌平日也爱去启祥宫里坐坐,只是比起倪舒琳当初有孕而进封贵嫔,戚栀沁尚无身孕便能位列贵嫔,可见其宠爱不逊色于德妃了。德妃不免也对令贵嫔有些微词,认为她还未替皇家诞育皇嗣便身居贵嫔之位,是真真越矩了。
对此,玄凌笑言德妃也是尚无身孕而位居正一品四妃,是否该降位呢。德妃哑然,更是不忿令贵嫔的恩宠深厚。不过令贵嫔哪里会让德妃对自己抱有怨恨呢,她日日去德妃宫中请安,侍奉殷勤,纵使是受了德妃的尖酸话也从不抱怨,从不回嘴,德妃也觉着为难令贵嫔无益,便将此事翻过一页了。
七月,京城也渐渐炎热了起来,紫奥城稍微好些,各宫各院都有纳凉的玩意儿,但到底是比不过太平行宫的清凉舒爽,内务府日日在用冰上的支出巨大,尤其以凤仪宫为甚。皇后体质燥热,更是畏热,一旦觉得太热便容易发烧,深思倦怠,故而玄凌也让内务府不能短缺了凤仪宫的冰。
这样难免让内务府的人有些难办,若按着现在的用度,只怕冰窖里的冰还不够挨过八月。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便拿此事询问了娴贵妃,是否可迁往太平行宫避暑,如此冰的用度便可缩短了些。
娴贵妃觉得此提议甚好,便向玄凌委婉地提出了,但玄凌却以皇后身子不宜长途跋涉为由拒绝了。玄凌又道阖宫迁往太平行宫的车马费用与用冰所需不相上下,故而命辽东城等较为偏北凉爽之地的官员负责将当地冰窖里的冰运送至京城,以备皇宫用度。
紫奥城酷热,夜晚却是凉风习习,娴贵妃也难耐宫中炎热,举步便带着剪秋在太液池畔纳凉散心。月上梢头,乳白色的淡淡微云平铺在墨黑色的如画布一般的天空里,从太液池畔吹来晚风习习,带着荷花初初绽放的清幽香气,耳畔还有稀稀疏疏的蝉鸣虫叫,纵使因炎热而烦闷的心情,也随着这诗情画意的景象渐渐消逝。
娴贵妃摇着手中泥金牡丹团扇,习习的晚风使得她整个身心都凉快不已,坐在太液池畔的水阁许久,身子也颇觉得有些寒意,便打算回宫休憩。
娴贵妃从太液池畔的一条石子小路缓步走去,那条石子小路两旁种植着不少参天古木,叶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故而也最是阴凉舒爽。同时这条石子路毗邻太后昔年的旧居永福宫,玄凌即位后将永福宫封存起来,在他当政时期不会允许任何妃嫔居住,唯有等到下一任天子即位时才能将这永福宫赐予妃嫔居住,所以这里可以说是少有人至。
然而娴贵妃刚刚走了几步,便眼尖地瞧见前面似乎有橙黄色的火光,心下觉得奇怪,便放轻了脚步,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到一株参天古木身后。
火光似神秘的力量在闪耀着,娴贵妃眯了眯眼,才辨认出是有人在那里烧着东西,仿佛是些黄色的符纸。火盆前跪着一抹清瘦俏丽的身影,锦衣华服,满头珠翠,仿佛是宫里的小主,只是夜色幽暗,实在分辨不清到底是谁。
那女子将手中的符纸尽数丢入火盆中,冷眼看着越来越大的火焰渐渐吞噬了一切,仿佛也将她心中的仇恨一齐燃烧起来。女子身后站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仿佛是宫女。
那宫女怯生生地朝四下张望,却并未发现娴贵妃,只道:“娘娘,咱们烧完了符纸还是快些走吧。”
娴贵妃屏住呼吸,握紧了剪秋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静静等待着那女子的回应。不久,一个熟悉的嗓音便骤然打破了沉静,“本宫还不曾将法师给的一截乌木烧完呢,这乌木才是最最要紧的,上面可刻着皇后的生辰八字呢。”
“娘娘。”那宫女似乎是第一次行巫蛊诅咒之事,想来是惧怕鬼神之说,格外害怕,“举头三尺有神明,法师说了头一回得到太后的故居来烧,以后若是还要来,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只是这一次罢了。”女子冷笑一声,怨念的眼神望向远处的凤仪宫,“皇后专宠,后宫一众妃嫔都如失宠一般难熬,本宫焉能不恨!若不是她以无孕之身霸占帝王雨露多年,皇上又怎会无嗣?倘若本宫不能生下一子半女,又怎能荣耀家门?日后每次行巫蛊,都不用再出来了,只需在咱们宫里就可。”
娴贵妃转目望住剪秋,剪秋乃娴贵妃多年心腹,早以会意。二人便从原路轻手轻脚返回太液池,再从另一条路回到了承乾宫。
娴贵妃凝神片刻,低低对剪秋道:“今日遇见令贵嫔的事情,切莫声张,至于她要行厌胜巫蛊之术,则由着她去。咱们只需派人盯好了启祥宫便是。”
“奴婢晓得。”剪秋轻轻颔首,似是感慨,“皇后确实是不得人心,只是未曾想令贵嫔会如此厌恨皇后,竟要到动用这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娴贵妃沉了沉眉,细细思索了片刻,才道:“令贵嫔的性情与德妃有几分相像,都是娇俏伶俐的人,所以向来也颇得皇上喜欢。只是她如此厌恶皇后,又不惜用这些法子,只怕心思大得很呢。”
“心思再大,也终究越不过娘娘。”剪秋微微一笑,对娴贵妃投去信任的眼光。是的,从剪秋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荣国夫人指去服侍娴贵妃时就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主子心思细腻果毅,步步为营,一定能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即便如今她不是皇后,终有一日,也会拿回本属于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