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凤吐流苏带晚霞（1 / 1）
隆庆十五年四月十七，皇帝玄凌迎立太常寺卿朱常照之女朱宜修为正二品娴妃，赐居承乾宫嘉德殿。
朱宜修身着正二品妃茜红色青鸾起舞滚金边朝服，头戴妃位所用的鸢羽流苏紫晶水钻凤冠，端正跪于太庙前听旨册封。她的身后同是位列正二品妃位的端妃齐月宾，然而相较之下，今日的朱宜修更显意气风发。
册封嘉礼过后，殷选侍只听得身边的贴身宫女红袖暗暗咋舌：“承乾宫？那可是离仪元殿最近的地方啊。”
殷选侍不免有气，恨恨暗道，莫非皇上是要娴妃承尽乾坤雨露么？
娴妃册封嘉礼当日，玄凌便翻了她的牌子。承乾宫早已被修缮一新，又按着玄凌的吩咐摆上了许多珍奇古玩，又将新进贡的月影纱尽数用在承乾宫的装饰中，可谓是华美奢靡。
玄凌眉眼古朴如沉寂许久的一把古剑，明朗又不失棱角。他亲手将一对碧澄澄如太液池吹皱的一池春水的玉镯推入娴妃莹白如玉的皓腕，温柔的话语恍如春日的杏花夹杂着疏雨片片飞扬，“小宜，老实说，朕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母后忙着与摄政王叔处理朝堂大事，成美人木讷老实，殷选侍虽然娇俏些，总会闹脾气，端妃性情是柔顺的，却不会明白朕的苦恼。但是现在，有你在，朕便觉得多了一分安心。小宜，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娴妃羞赧地低下眉，默默道：“臣妾永远陪伴皇上，无论皇上做什么决定，臣妾都会支持皇上。”
岁月温暖如斯，大抵如是。初初见面的青涩爱恋，谁又能料到最后会演化成那样惨痛的结局。皇帝温情的情愫如浅水缓缓流动，那样静谧美好的时光，却成为了日后只能在梦里出现的章回，只能在夜凉如水的深夜，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温习那短暂如昙花一现的甜蜜与爱恋。
娴妃入宫后，君恩便日日长驻在承乾宫中，遑论是咸福宫了，就连万金阁的恩宠也跟着式微了。殷选侍更是恨得日日在万金阁中咬牙切齿，三番五次做了点心想送去仪元殿，却都被李长以皇上正在念书为由挡了回去。
一日，摄政王才下了朝，便瞧见甘永平疾步追了上来。甘永平先恭敬行礼，才低声道：“王爷，微臣听说前不久太后娘家的侄女入宫了，还册为正二品的娴妃，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该安插人进宫里了？”
摄政王悠悠笑了一笑，转目迫住甘永平，“甘大人，本王知道你心疼你的女儿，本王也知道甘思云的姿容妍丽，只是如今并不是安插她入宫的好时候。你以为本王没有想过么？本王不过是在等，等着一个最好的时机让她入宫，这样她才可以得到君恩，否则若是让她埋没在深宫里，甘大人岂不是要埋怨本王了？”
“下官不敢。”甘永平转了转眼珠子，拱手道：“下官听从王爷差遣便是。”
摄政王极目望去，立政殿后头恰是巍峨恢弘的紫奥城后宫。那一座座高耸华丽的宫室，仿佛是一个个极大的诱惑，不停地引诱着类似甘永平般想将自己女儿塞进后宫的人。然则如今宫中娴妃得宠，倘若贸然送了甘永平的女儿进宫，怕是不能以高位入宫。所以，他要耐着性子等，要么等一个机会让后宫广立高位妃嫔，要么等玄凌亲自看上甘思云，效仿先帝以高位迎立她。
承乾宫，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儿。绘春领了好几个小宫女，每人都抱了一大把莲蓬进来，剪秋奇道：“你怎么突然摘了这样多的莲蓬回来？莫非是要做莲子羹么？”
绘春扬一扬脸，得意道：“自然。翠浓，你过来把莲蓬剥了，记着，要把莲心一个个儿全挑出来，不准将莲子弄成两半，弄不完你今晚就甭想吃饭了。还有，这莲子是要炖给皇上和太后用的，必须剥好一千颗，这可是吉利的数儿，你别弄多了也别弄少了。”
剪秋微微一怔，旋即垂下眸子不再多语。翠浓则是一脸惶惶，嗫嚅道：“奴婢......”
绘春扬一扬眉，厉厉道：“怎么？你忘了？这可是你五年前折辱我的手段呢！”言毕，绘春威仪地扫视了一圈承乾宫的宫人，故意大声呵斥：“别以为你是从朱府出来的就得瑟，在承乾宫，你连最末等的宫女都不如！今夜剥好了这些莲子，晚上得给娘娘上夜！”
绘春指了指几个打扫的小太监，扬声道：“你们几个，以后上夜的功夫就交给翠浓了，她可是能干得很呢！”
几个小太监神色一喜，忙道：“奴才谢绘春姑娘！”
所谓上夜，便是每夜都需要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太监守在正殿外头的走廊上，睡觉则是将就在廊上凑合一夜，常常是不能合眼，睡也睡得不大安稳。因为这需保护主子的安全，故而便有小太监专职上夜。但是这活儿也辛苦的很，刮风下雨且不说了，夏夜蚊虫多，常常叮咬得让人难受得慌，有时冬夜又最是寒冷，冻死也不是稀奇古怪的事儿。
翠浓脸色愈发苍白，无奈现在娴妃得势，她无人撑腰，全没了往日在朱府的飞扬跋扈。在承乾宫，连一个侍奉洒扫的小宫女都敢讥笑她，因为承乾宫的人都知道绘春与翠浓有仇，他们又怎会得罪娴妃的贴身侍女呢？翠浓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自己当年为了讨好陶夫人而坐下那么多轻贱娴妃主仆三人的事情。
绘春颇为得色地盯着翠浓，猛地瞧见了太后身边的竹语姑姑带着两个样貌伶俐的丫头走了进来，忙迎上前规矩请安道：“姑姑安好，不知姑姑今日有何事呢？”
竹语含着温和的笑意，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宫女，“娴妃娘娘奉旨摄六宫事，太后娘娘担心承乾宫伺候的人手不够，这两个丫头在颐宁宫也算是沉稳伶俐的，便送了她们过来给娴妃娘娘做贴身侍女。”
绘春脸色微微一白，承乾宫如今尚未定下掌事女官，但一切事宜都是她与剪秋在打点，倘若这二人进了承乾宫，那么掌事女官之争不就更加激烈了么。绘春尚未回答，便听见娴妃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母后的苦心，儿臣心领了。劳烦姑姑多走这一趟了。”
妃嫔按着规矩是不能在太后面前自称儿臣的，能够有此自称的人除了皇帝外也就是皇后了。娴妃早早便得到了太后的暗示和默许，故而自称儿臣也着实算不得越矩。
娴妃看那两个宫女肤色白净，甚是乖巧的模样，又看了看剪秋与绘春，笑盈盈道：“如此，本宫便赐你二人姓名，一为绣夏，二为染冬。”
绣夏、染冬双双叩首，齐声道：“奴婢谢娴妃娘娘恩典。”
竹语目光扫过在场的春夏秋冬四婢，也扬了分笑意，一语双关道：“紫奥城的春夏秋冬，尽数在娘娘手中了。”
景昌宫万金阁，殷选侍坐立不安，常常在万金阁中来回踱步，见红袖进来，忙脱口问道：“今夜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是，是娴妃娘娘。”红袖见小主气恼不已的样子，怯怯答道。
“怎么还是娴妃？”殷选侍柳眉倒竖，恨得牙痒痒，“前日皇上才去承乾宫，怎么又去？皇上都有五日不曾见过本小主了。”
“小主息怒。”红袖咽了一口口水，温吞吞地开解道：“小主您想，如今宫里的妃嫔统共四人，端妃娘娘年纪小，敬事房的人连绿头牌都没做，皇上素日里去咸福宫，不过也就是喝喝茶赏赏画罢了。连理阁的成美人性子本分老实，不会争宠。您姿容秀丽，皇上又时常夸赞您娇俏可人，是除了娴妃娘娘最得皇上喜爱的妃嫔啊。”
红袖一番劝解，殷选侍的气也消了一半，饶是不甘道：“可前头还是有一个娴妃呢！若娴妃不在，本小主自然是宠冠六宫......”殷选侍猛地眼前一亮，喃喃道，“若娴妃不在......”
深夜，景昌宫万金阁忽然人声如沸，喧闹不已。殷选侍哭闹不已，大声喧哗着承乾宫的娴妃在点心中下毒加害于她。幸而景昌宫偏僻，殷选侍的话还未传到仪元殿，便被承乾宫的绣夏截住了。
绣夏忙回到承乾宫禀告。娴妃听了这些话不免冷笑一分，问：“那么，殷选侍只是在景昌宫里大喊本宫加害她么？”
“是，殷选侍还着人去仪元殿请皇上过去。”绣夏流利回答，“不过通传之人已经被奴婢截下了，奴婢告诉她，殷选侍既然还有力气大吵大闹，未必命悬一线。”
“做得好。”娴妃霍然起身，扶着剪秋的手，“那么，本宫便去会一会这个殷选侍，看看她有几分能耐！”
景昌宫中，殷选侍又哭又闹，几乎把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破了，她声嘶力竭，“皇上呢！皇上怎么还不来？皇上再不来，本小主就要被娴妃那个毒妇给害死了！”
红袖被溅到脚下的瓷器碎片唬了一跳，劝道：“小主莫急，皇上应该就要到了。”殷选侍气得浑身发怔，拿起身边的素色绣花软枕不停地打着红袖的脑袋，打得红袖跪在地上默默啜泣，“都是你这个贱婢！没有什么事情是做得好的，本小主要你何用！”
“殷选侍能打能闹，不像是要快被本宫害死的人啊。”娴妃扶着剪秋的手，领着春夏冬三婢悠然踏入万金阁，衔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不过让殷选侍失望了，皇上已经睡下了，明日还要早朝学习。殷选侍深夜惊扰圣驾，这份罪责你担当得起么？”
殷选侍身子一凛，不再吵闹。
娴妃又拿起桌子上一块玉露荷花糕嗅了一嗅，厉声道：“殷选侍，构害高位妃嫔是何等的罪过！这玉露荷花糕是皇上前几日在本宫宫里尝到，觉得味道甚好，命本宫给后宫妃嫔皆送去一份，这是皇上的恩宠，你却陷害本宫，大肆宣扬本宫对你下毒，真真是笑话！”
娴妃走近殷选侍，见她被自己吓的浑身发颤，知道她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草包，冷笑道：“不过，你也着实太不上道！既然号称本宫对你下毒，用的却是巴豆，而且还是分量极轻的巴豆，至多也不过让你跑上半天的恭房罢了！就你这点子小伎俩，还敢在本宫面前显摆，简直是自不量力！”
殷选侍只道娴妃如素日里一般温和平易，哪里知道她摆起架子来是如此的气魄凌厉，倒有几分太后的模样了，更不意娴妃只是轻轻一嗅便知道玉露荷花糕里放了什么药，不免吓的瑟瑟发抖。
殷选侍膝行爬到娴妃脚下，不停地磕头哭泣道：“娴妃娘娘饶命！娴妃娘娘饶命！嫔妾知错了，嫔妾再也不敢了！”
剪秋别过眼不再看殷选侍，只觉得宫婢出身的殷选侍即使得蒙圣宠成了小主，也改变不了骨子里卑躬屈膝的血液。
娴妃不语，淡淡扫了一眼绘春。绘春会意，忙上前道：“殷小主吃坏了肚子，这几日更是要好好静养才是。待小主的身子好转，才能侍奉皇上啊。”
殷选侍一愣，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娴妃的强势手腕下，殷选侍也不敢再生出什么波澜了。回到承乾宫已经快破晓了，娴妃疲惫地倚在贵妃榻上，由着染冬为自己揉肩捶腿。娴妃悠悠闭上了眼睛，心中对于自己能否如太后所言驾驭后宫产生了确信。
放眼如今的后宫，成美人老实本分，掀不起什么风波，最会耍脾气的殷选侍也被她镇住，谅她日后也不敢做出什么大事。倒是出身高贵的端妃，是个不得不防的人物，虽说端妃因为年幼不得侍寝，但玄凌一月里总会去看她三四次，若长久以往，等到端妃长成，便是不可小视的人物了。
如意愁眉苦脸地踏入了披香殿，忧愁对吉祥道：“方才我去内务府领茶叶，谁知‘新林玉露’没有了，这该怎么办呐？”
玄凌每月到咸福宫，必会品尝端妃亲制的茶水“南歌子”，而制成“南歌子”需冰片、金桂、山楂等物，最最不可缺少的便是茶叶“新林玉露”。今早李长已经过咸福宫传旨，皇上要在咸福宫用午膳，眼瞅着正午快到了，谁料竟出了这等子事，难怪让如意心急如焚了。
吉祥诧异，“内务府向来是茶叶齐全的，怎么会没了呢？”
如意垂眸似在思索，“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内务府的副总管梁多瑞便是这样说与我听的。”
端妃放下了手里的绣样，静静道：“无碍，皇上来咸福宫喝惯了‘南歌子’，怕是喝絮了。”
说是这样说，端妃心底还是泛起了阵阵沉思，目光也不再专注于手中的桃花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