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龙衔宝盖承朝日(1 / 1)
隆庆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隆庆帝出殡,皇四子玄淩于先帝灵前的即位大典即将开始。东方渐渐有鱼肚白时,文武百官与皇室宗亲皆已早早到了宣室殿,不多时,年仅十三岁的新帝玄淩也与太后朱成璧的銮驾到了,后宫诸妃亦恭立在侧。
然而,出殡大典尚未开始,只见舒贵妃便越众而出,向着太后叩了三叩,道:“太后娘娘,臣妾有话想说,还请娘娘允许。”
“贵妃,出殡大典就要开始了。”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舒贵妃一眼,而舒贵妃却不为所动。群臣开始有窃窃私语,太后想到昨夜离奇的行刺事件,也只能允了舒贵妃。
今日的舒贵妃一身素白,发鬓上皆用了银饰的发簪,然而如此朴素的打扮反而更加显得她清丽脱俗。舒贵妃行至先帝灵前,环视了在场诸人,沉痛道:“本宫深受先帝恩宠,今先帝骤然驾崩,本宫痛不欲生。本宫自问入宫以来,从未干涉朝政,亦不算得妖国祸水。今日本宫恳请太后娘娘准许离宫修行,为先帝,为大周祈福!”
“贵妃!”太后讶然,今日的舒贵妃不似寻常的娇柔,倒隐隐有了几分宠冠六宫的妃子的气势。
“太后娘娘!臣妾放不下的就是清儿。”舒贵妃将清儿拉到身前,郑重地看着太后,“臣妾希望太后娘娘能以慈悲心肠抚养清儿,并且在先帝灵前向在座的王公大臣发誓,会保住清儿的性命,如此,臣妾也能安心离宫修行了。”
电光火石间,太后心中漫过一层悚然。昨夜的行刺原是舒贵妃布下的一个局,为的就是让她放自己出宫,并保全玄清。其实她也可以选择不答应,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又何惧一个区区的贵妃呢?
可是,她不得不为玄淩的皇位考虑,若不允,坊间便会议论是太后朱成璧意图除掉舒贵妃及六皇子,连带着玄淩的皇位是否正统也会饱受非议。片刻的沉默过后,太后微微点头,面对着先帝灵柩和在场的诸位王公大臣,缓缓道:“今日,哀家以朱氏一族的荣华平安起誓,倘若有人敢谋害清儿的性命,那么,便让哀家失去所有,朱氏一族灰飞烟灭!”
舒贵妃此刻才如释重负,长长舒出一口气,再次向太后叩首,“如此,臣妾也能安心了。”
是日,皇四子玄淩登基,明年改年号乾元,是为乾元帝。同时,为避兄弟名讳,更名玄凌,尊生母琳妃朱氏为太后,上徽号“昭成”,即昭成太后。同时亦对先帝留下的年幼皇子进行册封,六皇子玄清封清河王,九皇子玄汾封平阳王。因新帝年幼,便由昭成太后垂帘听政,燕王景湛封摄政王摄政。
随后,对先帝留下的妃嫔们也一一加以封号,除去自愿出宫修行的舒贵妃外,宜妃、和妃、恩嫔、纪昭仪、苏昭容、范常在也得到了属于她们的封号和位分。
于是,在这一日,属于隆庆帝的时代已经悄然结束,即将开启的是另一个时代。
舒贵妃的轿子离开紫奥城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玄清还呆呆地伫立在紫奥城的宫门,尔岚姑姑则在一旁陪着他。
他不知道母妃为什么要离开,离开这座生活了这么久的宫廷。他问母妃是不是要去桐花台住,母妃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
舒贵妃弯下身子,不舍地望着玄清的眉眼,希望能将这张脸深深地镌刻在内心深处。她试着用玄清可以接受的言辞,说道:“清儿,以后凡事都不可以强过皇上,也不要干涉朝堂上的事情,凡事一定跟尔岚姑姑说,要听尔岚姑姑的话,知道吗?”
“为什么?我的功课一直都被上书房的师傅夸赞的,而且师傅还说我比四哥厉害呢。”玄清一板一眼地回答,扁扁嘴,嘟囔道,“四哥是皇上,我是皇上的兄弟啊。”
舒贵妃脸色一变,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了一分。她严肃的神情让玄清的身子有些害怕地向后缩了一下,“清儿,你要记住,韬光养晦,唯有这四个字才能保住你的性命。还有,帝王的兄弟不是兄弟,是天敌!”
那样沉沉的话语,让年幼的玄清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生了一分渺茫,也不由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时的他尚且想不明白,帝王的兄弟,怎么就变成天敌了呢。直到多年以后,那个月华如水的桐花台,不,是更早以前,早到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突然想起母妃的话,真真是一语成谶。
玄凌正式登基一个多月后,太后做主迎进了第一位妃嫔,便是虎贲将军之女、大周名将齐不迟后人齐月宾,初入宫便册为正三品贵嫔,赐封号“端”,赐居咸福宫披香殿,可谓荣华富贵,皆集于一身。
父亲在自己入宫前夜也告诫了一番:如能博得帝王宠爱,诞下皇嗣自然是齐氏一族的无上荣光。但若是不能,需得明哲保身,保全一族平安才是上上之策。
因着端贵嫔年纪甚小,太后亦不曾让敬事房准备端贵嫔的绿头牌,但合宫上下却无一人敢对端贵嫔不敬,按着如意的话说就是:“太后赐了娘娘咸福宫,那可是意味着福泽咸聚,喜庆得很,娘娘又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位妃嫔,来日只怕是要登上凤位呢!”
“胡说!”端贵嫔的俏脸微微绯红,“皇上忙于学习如何处理政事,尚未见过本宫,能不能得宠且还未知,怎的提到凤位呢!旁人不知道乱嚼舌根子也罢,难道你也不知道太后几日前回府的事情吗?”
如意一慌,忙道:“是,奴婢再也不胡诌了。”
端贵嫔说的,便是几日前昭成太后回朱府的事情。说起那日太后回府省亲的排场,京城里的老百姓们依然津津乐道。
太后回府必经的街道都早早被官府派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两旁的树木更是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太后的车驾尚未来到,便有一行官府衙差打扮的人敲锣打鼓,肃清街道。随后,便见到一列列宫女整齐行走而来,行走之时裙不沾尘,姿态优雅,叫老百姓们看得眼都直了,心中直赞宫廷礼仪周全。宫女过后是护送着好几只箱子的内监,其后便是护送太后安全的侍卫,个个身材魁梧,不怒自威。而太后所乘坐的车驾更是让老百姓看直了眼,楠木的车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车顶则漆上了金灿灿的金粉,日光下熠熠生辉,华贵不已。
朱府门外,太后的父亲朱明恪已经领着正室谢氏、太后之母王氏及嫡子朱常照一家、庶子朱常煦一家跪拜。太后下了轿子,眼见两鬓斑白的父亲和娘亲都跪着,不禁眼眶一酸,亲自扶起了朱明恪和娘亲王氏,哽咽道:“父亲,娘亲,快快起身吧。女儿不孝,时隔三年才回府探望二老。”
朱明恪忙摆摆手,亦带了丝欣慰道:“太后这话真是折煞老臣了,如今您是母仪天下的太后,能让为父看到您好好儿的,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王氏也眼含热泪,道:“璧儿,为娘的心愿也是要你平安啊。”
太后更是动容,又不忍在这家人会面的大好日子理哭哭啼啼,便勉力撑起微笑道:“母亲说的是。府外头风大,母亲身子不好,还是快些进去吧。”
说罢,太后扬了扬脸,竹息便上前扶住了朱明恪,四人一齐走进了朱府内。跪在朱府外的谢氏一愣,唇上已然漫上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朱常照看太后未曾叫他们起身,一时也不敢动。
太后一个眼色递给竹语,竹语了然,转身对跪在地上的众人道:“太后娘娘要进正堂了,诸位也起身罢。”
朱常照这才敢起身去扶着娘亲谢氏,随着众人一道进了正堂厚德堂。
太后见谢氏也来了,便温言笑道:“哀家得先帝信任,如今位列太后,对娘亲和大娘及陶氏的诰命册封也下来了。娘亲封正一品荣国夫人,大娘封正一品安国夫人,陶氏则封正三品定安府夫人。”
话音落地,谢氏、陶氏均感激万分地叩拜太后。然而她们心里也清楚得很,自己能得到这份无上的荣耀都是因为太后的娘亲王氏,故而平日里对王氏更加尊敬,王氏的地位在朱府中几乎说是可以与谢氏平起平坐,然而如今太后登临凤仪宫,只怕朱府里的下人们更是对王氏毕恭毕敬了。
太后与王氏絮絮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又转首对朱常照道:“哥哥的两个女儿柔则和宜修如何了?”
朱常照恭谨回道:“自娘娘五年前吩咐微臣照顾好宜修,微臣也不敢怠慢,如今她们出落得十分聪慧美丽。”言罢,便让人将柔则和宜修两姐妹带上来。
须臾,便见一个身着黄衫的少女与蓝衣少女并肩而入。黄衫少女娇俏美丽,如一朵不染世俗尘埃的百合;蓝衣少女沉稳大气,恰似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太后越看越觉得喜欢,赞道:“几年不见,柔则如春花之灿烂,宜修如秋叶之静美,哥哥的女儿虽然性子截然不同,却都是一眼便让人喜欢的。”
朱常照连忙道:“太后谬赞,小女年幼,只怕说话不得体,还望太后不要见怪才是。”
太后却不以为意,转而向弟弟朱常煦笑吟吟道:“常煦,听说你的儿子衡铭很是识大体,人又懂事,哀家的意思是让他入仕,磨练磨练他,在朝堂上你也能有个帮手。”
朱常煦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和太后自小亲厚,两人虽不是同母,因着庶出却也总是亲近些,“太后姐姐的恩德,微臣会让衡铭好好做事,以报太后赏识。”
朱常照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虽是太后的兄长,因为嫡庶有别的关系,自小甚是陌生,如今与太后说话更是小心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触怒了太后。毕竟在外人眼里他是太后的亲兄长,可安知在太后心里他又是什么角色呢?总而言之,小心谨慎是绝不会行差踏错的。
“你倒油嘴滑舌!”太后嗔怪了一声,又转目望向宜修,招了招手让宜修走上前来,“宜修,哀家从五年前就觉着你身上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人也沉稳大方,哀家想着,你可愿进宫陪伴哀家?这凤仪宫也需要一个女主人啊。”
宜修目光澄净若水,面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之色,直直跪倒道:“宜修能得太后的喜爱是宜修的福气,宜修愿意入宫。”
陶氏的眼睛里迸发出阵阵的恨意,心中对宜修更是咬牙切齿。她生了那样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儿,放眼世间怕是无人能出其左右,然而太后竟然选择了宜修而不是柔则!
陶氏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娘娘,阿柔也是您的侄女,何况阿柔生得这样美丽,一定能得到皇上的宠幸。”
太后不以为忤,闲闲道:“阿柔的确美丽非凡,但性子太柔和,不足以母仪天下,安定后宫。宜修沉稳大气,最适合后宫生存。”
陶氏望着自己的女儿,柔则脸上尽是为宜修祝贺的笑意,她更是不忿自己如此美丽的女儿,竟然要生生埋没了吗?不!她不甘心!若是宜修当真凭借太后的支持登上了皇后之座,那么她一定会追封她的生母,一定会变着法子来报复自己!十多年来对宜修和她母亲的折磨,以她的性子绝对不会轻易宽恕自己的!
陶氏猛地抬起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喊道:“太后!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宫为后,母仪天下!”
厚德堂内一片寂静,宜修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众人一时也被陶氏的话语给吓懵了。朱常照最先回过神来,狠狠地打了陶氏一个嘴巴,直打得陶氏的嘴角有鲜红色的血液流出:“贱妇!太后面前,何时轮到你放肆!”
陶氏脑中嗡嗡作响,嘴唇上的血色也逐渐褪去,她不住地叩首请罪,大气也不敢出。朱明恪也气得浑身发怔,不住地骂道:“逆子!真是逆子啊!”
谢氏、王氏见老爷动了气,慌忙上前扶住了他。然则朱明恪颤巍巍地跪下:“太后娘娘息怒!臣管教不善,必当严惩此逆子!”
见朱明恪跪下,厚德堂内诸人也跟着一同跪倒,都觉有寒意森森在背脊上游走,此刻是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只用茶盖拨开茶盏里的碎沫儿,冷笑一声,不疾不徐的语速更让底下跪倒一片的人心头悚然,“是啊,哀家也是庶出,不宜母仪天下呢。”
陶氏更是害怕,此刻泪水涟涟,膝行上前道:“太后娘娘饶命!妾身是心疼阿柔,并非有意冒犯娘娘啊!”
太后眉间颇见厌烦之色,丝毫不见动容,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既然如此,宜修便从妃位做起。只是有朝一日,哀家未曾坐上的皇后之位,必然要自己人坐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