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杨花落尽子规啼（1 / 1）
隆庆十五年在一片小心谨慎与哀伤的氛围中缓步走来，因为皇上尚在病中，六宫鲜见歌舞丝竹之声，加之皇上想清静养病，琳妃除了自己外便只允舒贵妃进仪元殿侍疾。
永福宫中，葛霁替琳妃请玩平安脉后目光微微扫过殿中侍立的诸位宫人，似乎有话要说。琳妃会意，扬一扬脸，殿内的宫人便鱼贯退出。
“娘娘，微臣与宋大人为皇上诊脉，发现皇上近日来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葛霁压低了声音，讲到此节时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以微臣多年行医的经验，只怕皇上是熬不过这几日了，娘娘还需早做打算。”
琳妃心一沉，眸光隐隐黯淡了几分。竟这么快，没想到皇上的身子已经快熬不住了。片刻的沉默后，琳妃淡然道：“本宫知道了，你且先回太医院吧。”
葛霁刚走不久，竹语便进了内殿，屈膝道：“娘娘，和妃娘娘携恩嫔小主求见。”
和妃、恩嫔甚少深夜造访永福宫，今夜既然前来，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不得不说了。琳妃轻轻颔首道：“快请。”
和妃携着恩嫔翩翩步入含章殿，先是仪态万千地行礼请安。和妃坐下后，倒也直白，开门见山道：“姐姐，妹妹有话直说了。如今皇上重病，六宫姐妹揣测许久，只怕皇上快不行了。但皇上尚未立储，舒贵妃的六殿下天生聪慧，又素得皇上喜爱，姐姐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啊。”
琳妃转了转手中的白玉茶盏，也不看和妃，“妹妹的意思是......”
和妃亦慢悠悠地拿起手边的茶，嘬了一口，道：“舒贵妃向来专心侍奉皇上，如今皇上病重，姐姐摄六宫事不能时时侍疾左右，只怕皇上眼见着舒贵妃侍疾殷勤，会将皇位传给六殿下呢。到时主少母壮，舒贵妃又是摆夷出身，嫔妾等自身难保是一说，大周江山也只怕不能长治久安啊。”
和妃说到此节，恩嫔也有些忧心忡忡，“嫔妾出身寒微，不如二位娘娘懂得为大局着想。但前几日汾儿有些咳嗽，嫔妾便让人去请太医过来瞧瞧，谁知整个太医院都被舒贵妃召到了仪元殿外等候，剩余几个也去关雎宫给六殿下请平安脉。最后嫔妾还是遇见了葛霁太医，才让汾儿的咳嗽好了些。”
琳妃眸光一紧，诚然，舒贵妃近来侍疾确实是殷勤周到，但这般大张旗鼓地把太医院诸多太医调走，只怕她用意不善。“九殿下天潢贵胄，当然不可以轻怠。此事是舒贵妃太过忧心皇上的龙体了，恩嫔不必介怀。本宫既然摄六宫事，自然要眷顾着各位姐妹。和妃妹妹与恩嫔妹妹都需照顾九殿下，朝堂的事情就不必多费心了。”言毕，琳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和妃，“一切有本宫在。”
和妃心中了然，即刻敛裙起身，“妹妹日后便仰仗姐姐了。”
恩嫔亦随之起身行礼。
琳妃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夜深了，妹妹还是快些回宫照顾九殿下吧。”
才送了和妃、恩嫔出了永福宫的宫门，转身便瞧见远处有一抹小小的人影欢快地跑着，尚未来得及分辨，就见他小小的胖乎乎的身子扑入了琳妃的怀抱，是玄清稚嫩的嗓音：“琳母妃！”
这样的可爱的孩子很难叫人不全身心地去疼爱，即使在不远的将来，玄清可能会成为淩儿登基最大的障碍。饶是如此，琳妃依旧慈爱地抱着玄清，道：“这么晚了，清儿不睡觉要去哪里？”
“父皇让儿臣去仪元殿请安。”玄清似乎也刚刚从睡梦中被人叫起来的样子，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扁扁嘴巴道，“儿臣本来都已经睡下了。四皇兄呢？父皇没有让四皇兄与清儿一起去吗？”
琳妃心里咯噔一声，如重重的石块从悬崖上坠落，沉闷地发出一点声响。能让皇上在深夜匆忙单独宣玄清到仪元殿的，除了立储还能有什么事情呢？琳妃勉力扬起一抹微笑，踢玄清正了正因奔跑而有些歪了的金玉发冠，“父皇没有叫四皇兄，因为父皇想见清儿，父皇最喜欢清儿了，是不是？”
“是！”玄清响亮地回答了一声，煞是可爱。
琳妃温和笑道：“父皇叫你去就快些去吧，免得父皇等急了。”
“儿臣遵命。”玄清退后两步，礼仪周全地向琳妃一躬，“拜别琳母妃。”
看着玄清胖乎乎的身子逐渐消失在朱色宫墙的拐角，琳妃心中的寒冷也越发地厚重了。或许，的确该是做出决断是时候了。
琳妃低低地吩咐着候立在一侧的竹息，“明日清早，去请燕王入宫，记得，要悄悄地请。”
竹息道：“是。”
次日，仪元殿内照例是由舒贵妃侍奉在侧，殿内烛火昏暗，淡黄色的光晕笼罩着舒贵妃娇柔的侧脸，纤长如蝶翼的睫毛，盈盈若水的眼睛里是一抹清亮的琥珀色，像是皇宫酒窖里珍藏了数十年的甘醇没救，芬芳幽香，精致若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鼻子高挺，柔软若春日花瓣的嘴唇总是扬起令人心醉的弧度。
舒贵妃的眼角也看到了琳妃的存在，起身时有些许的摇晃，约莫是这些日子以来在仪元殿侍疾，不思饮食所致的吧。“琳妃姐姐......皇上......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话尚未说完，便隐隐啜泣了起来，梨花带雨说的便如是。琳妃镇静地安慰着她，“贵妃娘娘侍疾多日，一定有些累了，还是快快回关雎宫休息吧。倘若皇上醒来看见娘娘这个样子，只怕忧心不已，不利于皇上养病啊。”
舒贵妃的目光恍如柔情缱绻的蝴蝶，留恋着病榻上的天子，痴痴道：“不，我不可以走。我好担心皇上.......”
然而琳妃可不能让舒贵妃继续在仪元殿呆下去，她只看着舒贵妃的侍女积云道：“积云，你家娘娘任性，你也由着贵妃任性吗？先带贵妃回宫休息，待贵妃娘娘休息好了再来侍疾。”
积云吞吞吐吐道：“奴婢也劝过娘娘，可娘娘不听，奴婢也没法子。”
琳妃蹙眉，口气也有些严肃了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皇上好好养病，以皇上素来疼爱贵妃的心，能眼睁睁看着贵妃茶饭不思吗？快去！”
积云心里斟酌了一番，也觉得琳妃的话深有道理，便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舒贵妃，又是一番好言软语，舒贵妃才肯答应回宫休息。
舒贵妃才踏出仪元殿不久，厚重的织花帷幕后绕出了一个内监，此人身形魁梧颀长，待他抬起头，原是燕王扮成了内侍的模样偷偷进了宫。燕王将手上端着的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交到了琳妃手中，沉沉道，“舒贵妃不在，今日便由你服侍皇兄用药吧。”
琳妃眼神锐利，扫过那碗参汤，低低道：“你下了毒？”
燕王轻轻颔首，眼神凌厉地迫住琳妃，“争皇位是你的选择，你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如今舒贵妃时时侍疾左右，若皇兄遗命让玄清登基，你先前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了。所以，我们没有时间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蜷曲。琳妃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成大事者必须能舍弃一些所谓的良心与道德。这样想着，琳妃接过了参汤，又道：“那么，可有圣旨？”
燕王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弧度，一卷明黄的圣旨已然呈现在琳妃面前。徐徐展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几可以假乱真。
琳妃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转身向龙榻走去，燕王亦将身子隐在了帷幕后面。
“皇上。”琳妃柔柔唤醒了沉睡中的皇上，“该用些参汤了。”
皇上微微转醒，起身望着琳妃，却不肯动那参汤一点。琳妃有些心虚，也不敢催促皇上饮下参汤，怕他起了疑心。
“恰好今日朕有话想与你说。”皇上坐直了身子，温和的眼眸注视着琳妃，“朕的后宫之中，侍奉朕年久的妃嫔不在少数，然则宫闱倾轧却时常发生。于是，朕不敢立储，不敢立后，就是怕有人算计，有人谋害，怕朕精心挑选的继承人会遭到暗算。如今，朕有样东西想交给你。”
皇上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圣旨表面以苏绣刺上九龙盘旋飞天的图样，彰显着天子的无上荣光。琳妃一怔，缓缓伸出手接过了圣旨，耀眼的金线在圣旨徐徐展开时似乎折射出阵阵光芒，琳妃眯了眯眼睛，眼神落在最后一行。
“朕之皇四子玄淩，永福宫琳妃朱氏所出，生性纯良，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敕封为皇太子，宜继承大统，仰承德训。”
心头猛地一颤，原来皇上竟是属意淩儿继位！原来那日皇上问及她众位皇子，竟是托孤的意思！琳妃心中万般懊悔，骤然想起那碗参汤中放置了毒药，忙急急望去。
却是同时，皇上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参汤，就要喝下去。琳妃又是懊悔又是害怕，一连串的事情让她无从反应，只能化作唇边一句凄厉的呼喊：“皇上！”
皇上的嘴唇还未触及参汤，眉心却悄然紧锁，旋即生生吐出一口暗黑色的鲜血，身子如摧枯拉朽的腐木般直直倒在床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琳妃静默地伫立在皇帝面前，许久，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燕王也从帷幕后绕了出来，笔直地跪下，叹道：“皇兄的心思，我们永远也摸不透。璧儿，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