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1 / 1）
隆庆十四年十二月深夜，燕王再度秘密入宫。自从皇上重病不能处理朝政后，燕王虽是辅政，却也需时时向皇上禀报朝堂要事，入宫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然则此番秘密入宫，不是为了见纪昭仪，而是为了见琳妃。
紫奥城面积辽阔，内有宫室三十余座，其中的冉鸢宫算是十分偏僻的一座宫宇，甚少有妃嫔居住。而此次琳妃秘密约见燕王的地点，正是选在了偏僻少人的冉鸢宫。
静谧的宫宇里，连人行走的步伐的声响都有些重了，燕王听到有裙子拖在地上的沙沙声，便知道琳妃来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琳妃心里咯噔一下，她曾经想过很多次，与燕王单独见面时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不曾想他会这样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安康。启唇时，语气里已然带了一丝淡淡的惆怅，“静养过后，自然好了不少。”言毕，琳妃又抬眸静静凝视着燕王，“此番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倘若皇上要立储，你会支持七殿下还是玄淩？”
燕王微微讶异，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他早就该想到了的，以他今时今日权倾朝野的地位，任何想要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的女人都会来拉拢他。良久，燕王才开口道：“纪昭仪与我的关系，你不是不明白。”
“可七殿下如今身染天花。”琳妃迅速截住了燕王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而天花，本身就是治不好的。”
燕王心中又何尝不明白天花的可怖，然而那毕竟是他的外甥，是与他流着相似血液的孩子。“即便如此，我怎可能如今帮你呢？阿颜她十分可怜，这是她唯一的孩子，而害洪儿染上天花的人，不就是你吗？”
心房里有阵阵抽痛，琳妃忍住即将涌起的泪意，道：“你倒是知道七殿下的天花是因为我使计害的，那你又知不知道，原先想用天花来算计我的人就是你的好妹妹！”
燕王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琳妃多做纠缠，径直往冉鸢宫外走去，在走出冉鸢宫之前，他才回首淡淡道：“若洪儿治好了，我不会帮你，但我保证阿颜会留下你和四殿下的性命，不会加害于你们；倘若洪儿真的回天乏术，我自然会再做权衡。”
此后几日，琳妃一直关注着延禧宫的动态。坦白说，她不希望任何人死，更不希望一个可爱的孩子悄然离世，但连续十几日的高热不退足以让一个幼童从此成为痴儿，这或许是对存活下来的七殿下最好的结局。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件沾着天花痘浆的领口让人缝在了七殿下的小袄里，如今让他受尽了这么多的折磨。
可是，一旦琳妃想起昔日祝修仪为了泄一己之私杀死废后之后，企图将罪名安在自己的头上，而纪昭仪就在此刻推波助澜，暗中生出了不少针对自己的流言蜚语，更利用宜妃对自己的不满制造出那次的位席之事，生生让皇帝对她起了那么一点子不小不大但足以威胁自身的怀疑，她越觉得不可以任由纪昭仪再行动，必须釜底抽薪，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废后流言事件、位席事件、红箩炭事件、麝香蜡烛事件、七虫七花毒事件......这些事件每一件都环环相扣，完全将纪昭仪置身之外，这样阴狠毒辣的心思，比之当初与她一起设下连环圈套的肃涵妃，真真是青出于蓝了。
到了十二月中的时候，染上天花多时的七殿下终于不治夭折。七殿下死的消息传到仪元殿时，正是舒贵妃伺候着皇上用药，精美的银匙轻轻一颤，里头盛着的褐黄色的药汤微微有些泼了出来，舒贵妃叹道：“七殿下当真可怜，昭仪妹妹一定痛彻心肺吧。”
皇上想起纪昭仪平日的娇憨模样也是颇为不忍，只觉心头仿佛有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是那样的困难，“她年纪那样小，真是难为她了。朕的孩子，如今竟然只剩下五个皇子了吗？”
纵使舒贵妃心思如何透澈纯良，在紫奥城中多年亦可揣摩出帝王话语中的些许深意，即刻柔声道：“皇上春秋正盛，皇子们更是个个聪慧孝顺，七殿下的确可怜，但还请皇上想想其他的皇子们，他们仍然可以代替七殿下陪伴在皇上身边啊。”
虽有舒贵妃柔情劝解，但皇上仍然对七殿下的夭折耿耿于怀，病情也日益严重，舒贵妃更是忧心得时常在仪元殿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延禧宫和仪元殿一般无二，皆被深深地阴霾笼罩着，自从七殿下断了气息，便没人敢打搅一直搂着七殿下不放的纪昭仪，此刻的她面容上没有泪水，却是那样的悲伤，眼神中已然没有了光芒。
延禧宫的宫人都不敢打扰了主子对小殿下最后的哀思和不舍，平日里活泼明快的纪昭仪在失去了儿子的那一刻，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连掌事女官明月都被她厉声训斥，更是无人敢去劝解纪昭仪。
纪昭仪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七殿下小小的脸蛋，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孩子，盼着他突然睁开墨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呀呀地喊着母妃，可惜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她不愿意承认七殿下夭折的想象。
怀中的孩子，冷冰冰得像外头下得正大的雪。纪昭仪最后抱紧了怀中软软的孩子，墨玉般的眸子逐渐迸出丝丝凛冽的寒光，如一把沾满了致命毒药的刀子：
朱成璧！你让我今日失去了孩子，来日我也要你尝一尝母子分离的痛楚！
同样与纪昭仪无法平静的还有紫奥城外的燕王。虽然之前便知道天花是那样可怖的病症，亦知道七殿下救活的几率很低，但宫中传来七殿下的死讯时，他仍是鼻头一酸，险些有泪意涌出。
夜色渐渐变得浓重，寝殿内有氤氲而升的热气，朦胧了窗台边上的青瓷花瓶里新采摘回来的腊梅，透明的热水中漂浮着点点嫣红柔软的玫瑰花瓣，香气盎然。琳妃深深吸了一口充斥着浓馥气息的空气，看着自己娇嫩白皙的肌肤渐渐透出淡淡的绯红色，这才起身更衣。
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端正地放置着，琳妃取了盒子里一管价值千金的螺子黛细细描着如翠叶般修长的眉，又点了点玫瑰口脂，只见朱唇愈发娇俏动人，轻轻拿起紫玉花粉拍了拍脸颊，镜中便出现了一个带着素净的妩媚气息的女子。
其实若论起容貌来，琳妃无疑也是紫奥城中拔尖的美人儿，她的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但智谋与心计都远出二人之上。
南宫与玄淩早早就睡下了，琳妃换好了一身樱紫色绣疏落玉兰花宫裳后，便带着竹息从永福宫的偏门悄悄儿出去了。而琳妃的目的地，便是紫奥城中那座荒废多年的冉鸢宫。
此刻，燕王已在冉鸢宫等候许久。
琳妃小心翼翼地从冉鸢宫的偏门绕进，命竹息守在冉鸢宫外一处隐蔽的地方，自己则放轻了脚步。绕过那株开得灿如云霞的梅花树，燕王高大挺拔的身影径直落入眼帘。“王爷约本宫来，是不是改变了主意？”
日思夜想的清脆声音轻轻在耳畔响起，燕王回首，只见琳妃盈盈站在那株繁茂的梅花树下，更衬得如九天仙子一般美艳。“玄洪已死，本王的计划的确被打乱了。但是，那也不见得本王要扶持你的玄淩。相反，这也许是本王的机会。”
“机会？”琳妃不料燕王会这样回答，猝然抬首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双眸，“莫非你想篡位自立为帝吗？”
“怎么，不行么？”燕王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看着失色的琳妃，“兄终弟及并不是没有先例，宋太祖驾崩时便是将皇位传给了宋太宗。而你是从麟趾宫就开始伺候皇兄的人，应该明白父皇在时，本王也是帝位有力的竞争人选。”
见琳妃默默不语，燕王接着说下去：“大殿下玄洵资质庸碌，宜妃近年来多疑尖酸，早就退出了竞争储位的行列；三殿下玄济虽然在慕容迥的麾下效力，也多有建树，但玉厄夫人和博陵侯犯下的孽还是要由他来承担，再加上他天性狷武，皇兄早就有所不喜，更无继位之可能；六殿下虽然聪慧，但毕竟年纪小，舒贵妃的出身又是那样招人非议，朝臣不会让异族继承皇位；九殿下还在襁褓之中，恩嫔又只是小小宫女，更无可能。”语毕，燕王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琳妃，“如此一想，四殿下的确是最适合立为新帝。”
琳妃心头悄然漫上一层喜悦，也不表露，只淡淡道：“王爷看事情果然透彻。”
“只是，若皇兄知道害死玄洪、除去玉厄夫人、联合肃涵妃设计废后、假意与舒贵妃交好都是你的杰作，娘娘认为，以皇兄的性子会如何处置？”燕王骤然话锋一转，言辞犀利，目光也不似往日柔和。
琳妃骇然，只能直直盯着燕王，“你当真要揭发我？这样做，你明知道我再无活路，就算皇上看在真宁和玄淩的份上开恩，我也只能永远活在去锦宫里。”言毕，琳妃口气骤然软了下来，像是春日里层层绽放的桃花，带着浓郁的甜美气息，“阿湛，你真的忍心吗？”
燕王身子悄然一颤，心头有莫名的情愫如潺潺流水流过。这样亲昵的称呼，除了母妃，也唯独她敢这样唤他。
身为女子，琳妃敏锐地感觉到燕王的心中开始有所动摇，于是曼步上前靠近燕王，使得燕王的鼻尖都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怪我当初选择了皇上而不是你。可是，我有那样多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我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你现在埋怨我为什么这样执着于皇位，或许你认为我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可你也要知道，我也是一个母亲啊。淩儿是我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我想为他铺好所有的路，我相信大周在他的手里一定会更加昌盛兴旺。”
“阿湛，我只是想为淩儿争取到最好的一切。我明白，现在的你，富贵、权力、美名你样样都有，若你支持淩儿，待淩儿登基，便会尊你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千古留名。到时候，大周的史书里你是一个绕不去的人物，因为，你是大周开朝以来第一个摄政王，从此以后的大周盛世，有一半都是由你开启。”
摄政王？燕王心头猛地一跳，口中不禁也喃喃自语。诚然，这样的条件是极具诱惑的，位极人臣是每一个臣子政治生涯的顶点，但是作为一个皇室宗亲，他要的不仅是位极人臣，更是权倾天下，无疑，当他成为摄政王的时候，就是权倾天下、唯我独尊的时候。
“光是摄政王就行了么，娘娘，本王在您的心中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燕王邪魅地勾起了薄薄的唇角，目不转睛地盯着琳妃美丽的脸庞，“本王还有两个条件，其一便是要惠及本王的家人子嗣，世子玄海要册封为亲王，长宁出嫁时要册封为帝姬，本王百年之后，需追封本王为皇帝；至于其二么......”
燕王欺身贴近琳妃，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今日的条件，开得已足够多了，这其二待日后本王再细细告诉娘娘吧。”
“那么，王爷是答应支持淩儿了吗？”琳妃掩饰着加快的心跳和微微绯红的脸色，转目望向别处。
“是。”燕王直截了当，倒让琳妃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见燕王径直向冉鸢宫外走去，琳妃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挣扎的声音，她尚未来得及思考，只听到自己脱口而出：“阿湛！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