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散入珠帘湿罗幕(1 / 1)
相比起紫奥城中其余宫殿的富丽堂皇,去锦宫无疑是冷清破败的一座宫殿。去锦宫,取剥去锦衣华服之意,而这里也就是紫奥城中人人皆知的冷宫,用以关押获罪的妃嫔。但当今圣上妃嫔较少,去锦宫里多数是太宗一朝获罪的妃嫔。
尽管如今的去锦宫里只关押着较少的罪妃,但崔槿汐的劳作却依然很重,除却平日的清扫服侍,她仍要负责浣洗罪妃们的衣物,因为罪妃已经不是宫里备受尊敬的主子,是不能使唤浣衣局的宫女浣洗衣物,因此这项工作便落在了服侍罪妃们的宫女身上了。
原本跟崔槿汐一齐安排道去锦宫服侍的宫女一共有四人,但其中的一个宫女突然患上了天花,内务府紧急将她送去了宫外专门隔离患上重病的宫人的胡同,至于她用过的东西和衣物也一并焚毁。
崔槿汐知道,那名宫女不会再回来了。她开始有些艳羡,即便是死亡,也可以不被紫奥城中的污秽沾染。
延禧宫,佩兰殿。纪昭仪用了膳后颇为悠闲地躺在杨妃榻上听着明月说起宫中的趣事,明月一壁把握着力道替纪昭仪捶着小腿,一壁笑道:“奴婢听说这几天从永州进京的使女已经入宫了,本想着替娘娘看看有没有机灵点的丫头,谁料这批宫女来的路上竟然有人得了天花,死了一大半呢。内务府的孙公公也觉着她们晦气,都不敢安排她们去有主子住的宫室,不是去了荒废空置的宫室就是去了冷宫。谁想前几日冷宫里有个永州来的宫女也患上了天花,连她服侍的那个先帝废妃也得病死了呢。”
纪昭仪眉心微微一动,口气里颇为讶异与嫌恶,“天花这东西可了不得,是不治之症呢。”
明月也有些担忧之色,“是呀,若是后宫中爆发了天花那该如何是好?”
纪昭仪的一双眸子中迅速地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转瞬又按了下去,恢复了平日的温柔模样,“这样不吉利的话,以后就不要多说了。”
明月答了一声是,便继续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到了十月中,京城的天气渐渐变得寒冷,内务府和司衣司也将妃嫔和皇嗣的过冬衣物全数准备完毕。各宫各院也派了人去领过冬的衣服,永福宫自然也不例外,特地派了竹语去领取冬日的衣裳。
待竹语领了衣裳回来,恰好琳妃正在含章殿中与四殿下、南宫宗姬絮絮说话,不禁招手让竹语过来,笑道:“才说了今日领了冬衣,瞧瞧都有些什么花色。”
琳妃笑吟吟地伸手翻着斗彩木盘上的几件冬衣,手感光滑如丝缎,看来司衣司的人都用了上佳的好料子,“似乎今年的冬衣做的格外好,里层夹的棉花也相当厚实呢。”
“如今娘娘摄六宫事,司衣司的人自然变着法子来孝敬娘娘了。”竹语的面上含着几分柔柔的笑。
“嗯,永福宫的东西没有越过关雎宫吧?”琳妃启唇道。
“娘娘放心,永福宫和关雎宫的东西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是底下的人对着咱们永福宫更为尊敬呢。”竹语知道琳妃是担心永福宫的用度僭越了正一品的舒贵妃,忙回道。
“那就好。”琳妃淡淡点了点头,眉间却轻蹙起来,手中的一件玄色锦袍的领口被翻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竹语忙接过那件锦袍细细查看,只见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乳白色痕迹,似是花纹图样,又似是不小心被沾染上去的脏污。“奴婢不知,从前也没见过什么料子上会有像雪花点点一样的图案啊。”
琳妃思忖了片刻,也不再去管那件冬衣,只道:“许是司衣司的人又出了什么新样式呢,且放在一边吧。”
正此时,只见竹息挑了帘子进来,“娘娘,太医院的葛霁太医过来给您请平安脉了。”
葛霁是琳妃的心腹太医,每几日便会到永福宫为琳妃请平安脉。葛霁进殿之后先是规矩地行了礼,这才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小软枕与锦帕,琳妃将手搭在了小软枕之上,葛霁便将锦帕覆在琳妃的皓腕上,才开始了诊治。
葛霁才开始诊治没多久,目光掠过那件正被竹语捧在手上的玄色冬衣,又见领口上依稀有乳白色的痕迹,脸色不免有些发白,颤声道:“娘娘,那件冬衣......”
琳妃开始尚不觉有异,但见葛霁脸色惨白,亦在心头涌起丝丝不祥之感,“葛太医,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脏东西!”
葛霁小心地接过冬衣,在日光下看了片刻,大惊失色,“娘娘,这领口上是感染天花之人的痘浆,若是殿下穿了这件衣裳,便会被天花所传染啊!前段时日有来自永州的宫女进宫,进宫途中有人患上天花,死伤过半,而有一名被遣去冷宫服侍的宫女几日前患上天花死了,微臣曾带人焚烧她的衣物,便见过上面有这样乳白色的痕迹啊!”
琳妃霍然起身,鬓上的紫雀穿玉步摇亦玲玲作响,“葛霁,这件事不准声张,今日你到永福宫只是为本宫请平安脉,别的一概不知。”
“微臣遵命。”葛霁听了琳妃的话,叩首答道。
见葛霁出了含章殿,竹语仿佛仍心有余悸,抚着心口道:“娘娘,都是奴婢做事不仔细,让人动了手脚。得亏了今日有葛霁太医在,否则奴婢真的万死也难辞其咎。”
琳妃沉声道:“本宫大约猜到那人是谁了,既然敢动淩儿,就休怪本宫手段狠辣了!”
隆庆十四年十月末,皇帝的病情愈发地严重,甚至已经不能常常去早朝,为了国家大事计,皇帝正式授权燕王帮着处理一些政事。燕王虽得了圣旨,也不敢独断专行,时时向皇上禀报朝事。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在病中的皇上稍稍舒心开怀,那么,便是永福宫的琳妃再传喜讯,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皇上亦为琳妃的争气感到高兴,却只是重赏了永福宫的上下宫人与琳妃,并未按着规矩升擢琳妃的位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不希望后宫中有人与舒贵妃并驾齐驱,毕竟琳妃此番有孕,最低也该晋封为从一品的夫人,待生产之后也必须要封为正一品四妃之一。如今的后宫中,唯独舒贵妃位列四妃,接下去的便是正二品的三妃,在后位空置的情况下,让无身世的舒贵妃后宫独大,只能说是刚刚好。
有孕却未被晋封,放在哪一个妃嫔的身上都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然而琳妃却不是这样想,对于她而言,实权永远比虚名来得更紧要。
更何况,琳妃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葛霁那日的话语言犹在耳,“娘娘如今已经过了最佳生育的年纪,加上这么些年操劳过度,只怕这个孩子会身体虚弱,日后也是多灾多病。”
又猛地想起竹息沉着冷静地回报:“延禧宫那位似乎对娘娘的身孕十分不满,奴婢等会更加小心谨慎,以防那位对小皇子下手。”
“娘娘?”清甜大方的声音唤回了微微失神的琳妃,却是燕王妃萧氏挺着肚子走了进来,看起来她应该也有七八个月了,“娘娘金安。今日妾身陪着王爷进宫为皇上侍疾,原来娘娘也在仪元殿中。”
“王妃有孕,就不必多礼了。”琳妃笑盈盈地虚扶了一把燕王妃,回首见燕王已然端着药碗走入了内殿,便道,“本是贵妃娘娘侍疾,但六殿下最近偶感风寒,本宫又瞧贵妃连日侍疾辛苦,今日便让贵妃休息,由本宫侍疾。”
“妾身还未恭祝娘娘有孕之喜呢。”燕王妃柔柔地打量着琳妃并不明显的小腹,隐隐有珠玉之光从贝齿间逸出,“说来妾身与娘娘实在有缘,先前娘娘怀着四殿下的时候,妾身也怀着海儿,如今娘娘与妾身竟也有了身孕,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缘分。”
琳妃弯起了花瓣般柔软的唇,神色宁和,“是啊,本宫与王妃的确缘分颇深。”
竹息见两位有着身子的主子站在仪元殿里说了好半日的话,不免扑哧一笑,道:“两位娘娘都是有身子的人,怎的还站着说话呢?还请娘娘和王妃娘娘落座,奴婢担心小皇子和小王子累着了。”
琳妃听了也不免轻笑,燕王妃妙目流转,轻声道:“娘娘身边的女官话说得真甜。”
琳妃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忙拉起燕王妃落座,道:“她就会耍嘴皮子功夫,有了王妃的夸赞,以后她尽会油嘴滑舌了。”
正说笑间,只见有宫人上前奉茶水,因为琳妃与燕王妃皆有身孕,故而尚食局准备了适宜孕妇安胎的红枣茶。
燕王妃端起红枣茶,轻轻一嗅,只觉枣香浓郁,饮了一口,不觉道:“今日王爷除了入宫侍疾,还有许多政事向皇上禀报。娘娘与妾身都是妇道人家,怕只能由王爷伺候皇上用药了。”
“后宫不可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琳妃亦轻轻颔首。
当是时,燕王妃眉心轻蹙,手却按住了腹部,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额前的几缕刘海湿哒哒地黏在一起。琳妃不禁被吓了一跳,以为燕王妃羊水破了,即将生产,忙将侍立在殿外的太医传了进来。
宋太医搭了燕王妃的脉,惊疑道:“王妃有孕在身,怎能去食用巴豆呢?这东西可是孕妇禁用的啊。”
燕王妃此刻腹痛如绞,汗珠不停地从她的额头滑落,嘴唇也苍白得无一丝血色,“本王妃......没有......”
电光火石间,琳妃恍然大悟,沉声道:“此事定是冲着本宫来的,结果连累的王妃。王妃最后服用的是尚食局送来的红枣茶,那里头一定放了什么脏东西!”
外殿的喧哗与吵闹也传到了内殿,燕王服侍皇上用过了药之后,本想斥责为何如此吵闹,却见王妃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不禁急急奔向王妃,急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动了胎气呢?”
竹息忙道:“王爷,王妃并不是动了胎气,而是有人要害我家娘娘,不小心连累了王妃娘娘。”
“是谁?谁要害她?”星眸陡然生出一丝寒意,燕王厉厉望向了竹息,却未发觉怀中的王妃渐渐悲凉的眼神。
琳妃不觉望住燕王的一双星眸,只见里面写满了关切与焦急,心中亦泛起了阵阵暖意。须臾,琳妃沉沉道:“没有人要害王妃,宫闱斗争牵连了王妃是本宫的罪孽,本宫定会将那人绳之以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保住王妃的孩子!”
可惜的是,燕王妃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因为红枣茶中所下的巴豆份量太重,燕王妃失去的不止是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当燕王知晓这件事时,眸中的痛意愈发深重,然而,他只是定定地望着琳妃,嘴唇一张一合。
恍如一道闪电猛地劈进了琳妃的心中,给她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圈圈透明的涟漪。琳妃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到永福宫,从仪元殿到永福宫的这段路程里,她一直是神情恍惚的,直到回到永福宫的宫门前,燕王清晰的话语倏地浮现在脑海中,而自己的身体却是不受控制般从汉白玉铺就的阶梯下重重摔落。
重重迷雾中,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星眸散发着淡淡的忧伤和一丝丝浅浅的庆幸,俊美的面容轮廓也越发的清晰,连带着方才一直萦绕在琳妃耳畔的话语:
“幸好,是她,不是你。”